阴雪青性情冷, 待人接物,与旁人的逻辑,不太相似。
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放在心上。
第二日早晨。
吃的东西, 还是逐水送来, 阴雪青观察一下,他吃东西时, 很斯文, 细嚼慢咽, 与追风和揽月不太一样。
她搁下筷子, 用巾帕擦嘴角, 说:“你以前过得怎么样?”
这问话似乎有点突兀,逐水愣了下,才道:“主子想听么?”
阴雪青:“想。”
逐水也放下筷子,他弯起眼睛一笑,说:“外面世道乱,在遇到大哥和三弟之前,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 光喝水。”
“大哥很好,他把他存的馒头, 掰一半给我吃。”
阴雪青想到追风的个性, 爽朗重义气,他确实很会照顾人,甚至当初, 她只想要一个傀伴,是追风替逐水和揽月求来的机会。
她点点头:“他很好。”
逐水也同意:“如果没有大哥,也没有今日的我们。”
“他总会把吃的留给我和三弟, 一开始我和三弟很饿,会因为抢一口吃的,打起来。”
阴雪青:“你与揽月打架?”
逐水似乎回忆到有趣的事,轻笑了声:“是。”
阴雪青:“谁赢了。”
逐水:“各有胜负。”
阴雪青:“后来呢。”她看他们关系很好,她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兄弟姐妹也这样。
不过,听说阴元征为了与自己的婚事,与他的兄弟全部闹翻。
她不大理解。
只听逐水继续:“后来,我长大了,就不和他抢了,他年岁最小,理应吃最多东西。”
他语气平平,可阴雪青就是觉得怪怪的,凭什么揽月最小,就能吃最多东西?
阴雪青的疑惑越来越多,接着问:“追风呢,他不说什么?”
“我不会让大哥为难,”逐水说,“我会假装不喜欢吃那样东西,留给大哥和三弟。”
这样的话,就不会打起来。
阴雪青:“你人也很好。”
难怪当初收养他们三人时,逐水是里头最瘦弱的,不过如今,他的个子也是最高的。
逐水微笑着拿起筷子,道:“主子,吃饭吧。”
阴雪青总感觉,他又是没有说完。
他们的过去,理应不止这一点。
...
吃晚饭,又到抄经的时候,阴雪青在桌案上左右翻动,低头,目光在地上逡巡。
逐水端着一盘切好的青梨进门,见状,问:“主子在找什么?”
阴雪青:“我的笔。”
那是她最惯用的一支笔,笔杆上雕着花鸟纹,她从小用到现在,毛还换过好几回,舍不得扔。
逐水跟着找了会儿,连地毯都掀开看。
就是没有影。
逐水说:“山上小动物多,可能在咱们没留意时,叼走了。”
阴雪青皱着眉,她在思考,如何做一个专门找东西的傀儡。
无法,阴雪青只能用新的笔,但怎么拿都不顺手。
逐水拿出一个小木儡,他将笔装上去,拉动傀线,让它自己动起来,只看笔尖落下一行行字。
与阴雪青字迹,如出一辙。
这般来看,阴雪青四十九遍经文,都不用抄了。
逐水说:“老祖宗舍不得你不吃饭,也舍不得你抄书受苦。”
阴雪青听着,觉得很有道理。
只是,她愿意抄经书,还是因为她需要排解心头的郁闷,重复地抄书,会让她心情稍微轻松。
任谁的傀儡失控,毁了祭祀典礼,心情都会不好。
现在笔没了,又有了小木儡代劳,她一下就无所事事。
似乎看出这点,逐水道:“这座山上,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主子想去吗?”
阴雪青:“去。”
他们二人偷偷离开摇光塔,时值盛夏,草木繁盛,树上一派生机勃勃。
和阴雪青住所附近的环境有点像,但这边人迹更少,疏于打理,草长到齐腰高。
逐水走在前面,他扯着傀线,割掉过高的草,给阴雪青开路。
不多时,阴雪青听到一阵流水声,踩过逐水开辟的羊肠小道,她抬起眼睛。
这儿有一道清澈的泉水,底部山石黑亮,石头错落有致,四周草木规规矩矩的,不像来路那么野蛮生长。
阴雪青问:“你收拾过这里?”
逐水:“嗯,刚来的时候发现的。”
只是他常于树林奔走,自不需特意开辟小路,那草是为了阴雪青好走才割的。
阴雪青想,他似乎并没有带自己来的打算。
她终于知道,他和追风,揽月,是哪儿不一样了。
这附近有果树,逐水摘得一种红红的圆形小果子,在水中过了一遍,他自己咬了一个,也不问阴雪青。
直到阴雪青皱眉,他才回过神,道:“主子,这个很酸,您要吃么?”
阴雪青:“很酸?”
能有多酸?
她从逐水手中拿过果子,放到嘴里。
刹那,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冷冷清清的小脸,皱成一团,一下子迎来人间烟火气。
她知道酸是什么,譬如酸梅汤、酸枣糕,但她从不知道,“很酸”是这个滋味。
每次送到她面前的水果、食物,全都是精心挑选的,就连油柑,也是挑偏甜口的,谁胆敢给她吃这么酸的东西?
她似乎听到逐水笑了声,说:“主子不喜欢,可以吐出来的。”
“咕咚”一声,阴雪青咽下去了。
她这时候才缓过来,盯着逐水:“你不觉得酸么?”
逐水又说了一遍:“很酸。”
阴雪青:“你吃一个。”
她不信,她根本没从他的神态,看出什么异样。
逐水听话地又咬了一个,他神色如常,仿佛这是什么甜甜的果子。
阴雪青:“……”
逐水想了想,将手里的红果子,又递了一个过去。
阴雪青嘴里,下意识分泌出津液。
虽然酸,但是有种很奇妙的感触,酸得很有滋味,回过味来,还想再吃一颗。
她默默拿走它,咬了一口,忍不住小小“嘶”一声,她又听到逐水笑了,这回,她瞪过去。
日头正好,逐水弯着眉眼,经树叶筛一遍的光斑,正正落在他左边的脸颊,那块肌肤好像会发光一般透亮。
随着他笑着转过头,光斑落在他右眼和鼻尖,照得眼底波光粼粼,鼻若山峦,俊美无比。
阴雪青知道逐水长得漂亮,但第一次,对他的脸,有了更深的印象。
第三次,逐水把果子递过来时,阴雪青摆摆手。
再新奇的东西,两个就够了。
阴雪青自幼从未有什么短缺过,她从不会喜欢一样东西,到难以自拔,她从未沉迷。
自然,能让她喜欢的,也少之又少。
她想看看漂亮的山泉。
迈过草地,靠近山泉的石头上,有湿漉漉的青苔,逐水放一只小木儡下去,它盖住那片青苔,防止阴雪青滑倒。
站在山石上,阴雪青神思些许放空。
逐水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以前,有一年下大雨,水淹没了房子。”
阴雪青回头。
“我与大哥三弟,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便潜进水中玩,”逐水说,“我们还设想一种水弹弓,这样玩水,打不疼人。”
阴雪青:“水弹弓?”
逐水:“就是能把水打出去的弹弓,但只能想想。”
阴雪青倒是第一次听说水弹弓。
她不会想到那么多好玩的点子,只不过,有傀术相辅,一把水弹弓,并不难做。
她方这么想,就看逐水从袖子里掏出两样东西,它们生得和弹弓有些相似,但构造比起弹弓,复杂了些。
是傀儡。
逐水:“如今学了傀术,我试着做了两把。”
阴雪青一愣,他们竟想到一块去。
逐水的水弹弓,只需要在弹弓弓身凹槽里,填入水,拉动弹弓时,它能凝成水珠,发射出去。
少年手上拿着水弹弓,他神色认真,眯起一只眼,朝远处的树,打出去。
“咻”的一声,几颗果子摇摇晃晃,挂满水珠。
阴雪青拿着他做的水弹弓,自不甘落后,试着朝那棵树打果子,能打中树叶,但没他那样的准头。
作为傀伴,怎么能比主子强。
如果是追风和揽月,就算能打中那果子,也会假装打不中。
阴雪青晃晃水弹弓,突的,她拿水弹弓,对准逐水。
逐水:“主子?”
“咻”的一声,一发水炮打到逐水脸上,扑了他一脸的水,逐水闭上眼睛,抬手抹掉。
阴雪青正觉他的名字,与此情此景有些契合,却看他也抬起手,拿弹弓对准她。
阴雪青:“?”
下一瞬,她脸上也湿了。
阴雪青皱起眉,方要再用水弹弓打逐水,逐水却开始跑,她追上去,每次都是差一点,就能打到逐水。
到最后,水用完了,她低头装水时,逐水回过头,他拉开水弹弓,水流激溅到她手背,“啪”的一声。
逐水笑道:“主子,你输了。”
阴雪青:“……”
他竟然敢让她输。
他竟然敢。
被激起斗志,阴雪青又追上去,一时之间,山野里,二人来回跑动、躲避,直到阴雪青力气跟不上。
她也就打中他三回,而他也打中她三回,而且她明显察觉,他没太让着自己,但也没太认真。
不然就得打中她三十回。
末了,阴雪青喘了口气,冷声道:“逐水,我命令你停下来。”
逐水脚步一顿。
趁着他这犹豫,阴雪青猛地扑过去,把他压倒在草地之上。
她拿着弹弓抵住他脖颈:“抓到你了。”
夕阳西下,逐水容颜漂亮,目光温和,面上还带着几滴水珠,显得眉眼湿润,很新。
他任由她坐在他腰上,他伸手摘掉她鬓角一片叶子,似有些无奈,摇摇头,音调柔软而沉沉:“主子,是我输了。”
刹那,阴雪青不由心中微动。
这种感觉,很微妙。
比做出令自己满意、心动的傀儡,还要叫她欢欣。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夜里,阴雪青躺在床上,她翻个身,抱着被子,吐出口气。
她还想再玩一次。
而另一头,摇光塔内,逐水的房间,就在阴雪青房间隔壁。
阴雪青房中昏暗一片,他房间里,点着微弱的烛火。
昏黄灯光下,白日少年温和漂亮的脸上,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鼻梁眼睫的阴影,加深这种诡异。
他正低着头,认真处理手上的东西。
这种叶子,是这满山上,最为常见的叶子,但它是最特殊的。
它沾染过阴雪青鬓角。
逐水用傀术,制成一个小小的傀盒,能保持住叶子的新鲜,未来长达三年五年,这片叶子都不会干枯。
做完这些,他打开自己枕边一个两巴掌宽的箱子。
箱子里头,箱子不大不小,混在行李中,一点都不醒目,但这也是个傀盒,旁人若要强行打开,只会让里面的东西灰飞烟灭。
只见箱子里,放满密密麻麻的小东西。
有荷包,有手帕,有一小撮漆黑的长发……
还有一支笔杆上雕刻花鸟纹的笔,笔杆有些旧了,毛却很崭新,看起来,是刚换下来不久。
逐水将叶子,与它们放到一处,他低着头,神色莫辨,修长白皙的指尖,一一掠过这些小东西。
他微微一笑。
...
接下来几日,阴雪青好好在山里“野”了一把。
这是她自出生后,第一次不去想傀儡,山上原来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
逐水还给她扎了一架秋千,可以站在上面,一荡出去,脚底下,则是万丈深渊。
阴雪青倒不怕摔下去,她只觉得新奇又刺激。
眨眼间,到了第六日早上。
逐水若往常那般,送来早饭,便退下。
阴雪青觉得有点奇怪,这段日子,他们同吃同住,他突的离去,她有些不惯。
不过,她也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独自用完早饭,她没等来逐水,着傀儡端走剩饭剩菜,先去摇光塔内部,看过木儡抄写的阴阳经,没什么问题。
她没什么事做,坐在桌前,神思飞远。
逐水到底去哪了?
她虽是主子,却从未要求傀伴事事都要和自己报备。
不过,追风和揽月,如果有事离开自己,都会和她说,自然,她也不甚在乎,所以,逐水从没跟她报备过,她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的。
阴雪青咬咬嘴唇。
她推开大门,回到留宿区,在逐水房间门口停下。
傀伴的一切属于主子,主子可以随意进出傀伴房间。
逐水的房中,很简洁干净,像没人住的模样,除了桌案上一摞书,床上枕巾,竟没什么旁的气息。
想想也是,他是个爱干净的。
阴雪青打量四周,走到桌案旁,随手翻开他的那摞书。
上面记着傀儡术的要义,从最简单的傀线,到作儡,一本本书,笔迹从稚嫩到成熟,还常有注释。
阴雪青本不打算多看,但总觉得熟悉,直到看到一句注释:主子提,此等傀儡需防止傀线交错。
对了,这些话是她说过的。
他将自己说过的话,一一记录成册?
阴雪青翻着书籍,心想,平时看不出来,其实,逐水对待傀儡术,对待她,认真到一个境界。
她弯起唇角。
那总被追风和揽月吸引的目光,终于,落在寂寂无名的逐水身上。
离开逐水的房间,阴雪青更想知道他在哪儿。
她记起之前,他们玩水的地方,沿着之前开辟的小路走去。
隐约听到水声,阴雪青放慢呼吸,越过面前的大石头,只看不远处,逐水站在较深的水段,www.youxs.org,露出一块块腹肌,那身皮肤,白皙又好看。
他侧着头,湿发放在肩头,两只手交替揉搓头发。
是在洗澡。
阴雪青脚步一顿。
饶是自己再冷情冷性,也知道,这时候闯进去不合适。
她方要后退,只听逐水声音一沉:“谁?”
转眼间,几根傀线操纵着刀片,封住阴雪青的退路,她不得不往前走出一步。
逐水抓着他惯常穿的玄衣,半披在身上,发觉是她,他一愣,白皙的面上,浮上一抹不明显的薄红:“主子。”
他背过身,低下头,赶紧穿戴衣裳。
阴雪青没有说话,也背过身。
沉默中,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想,他也知羞的。
那种微妙的感觉,又浮上她心头。
...
第七日。
子时,阴雪青可以离开摇光塔。
族老、阴琅和阴家上下许多人,都前来接她出去。
包括追风和揽月。
到底不再是常人,追风已经能起身了,只是得坐在轮椅上,伤筋动骨一百天,揽月还吊着傀支架,两人见到阴雪青,神色激动。
阴雪青摸摸他们的头。
阴元征瞪着这二人,仿佛恨不得将他们瞪出个洞来。
众人围着他们,聊着如何弥补今年的祭祀。
阴雪青时而倾听,时而回应。
逐水在人群之外。
人群里,她模样漂亮秀美,却十分遥远,所有人爱她,慕她,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他缓缓抬起手,手指微微一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