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发开始, 这一夜,对揽月来说很长。
追风叮嘱他:“咱们只是会点傀儡术皮毛,做的傀儡不算精致, 按着印记快点做完, 再到主子身边待命。”
揽月点点头。
只是,做傀儡时,他几次分心,傀儡都失败了。
追风已经先做完,阴琅有事,把追风叫了过去。
终于是,揽月找到逐水,少年难掩惊惶:“二哥, 我该怎么办?”
事情就是揽月做的。
上回,追风隐晦提醒, 他们再怎么争,也比不过阴元征, 再加上几次和阴元征产生口角,揽月就想找个机会, 给阴元征一个教训。
“我没想杀他的,”揽月浑身颤抖,“我只是想用傀儡吓吓他, 但是那个傀儡, 好奇怪, 我把它拿出来后, 它不用傀线启动,竟然会自己动。”
“就像有自己的意识,我当时被吓到, 一个错手,傀儡手上的东西,才砸到阴元征头上。”
“二哥,我该怎么办?”
他又问了一遍。
按说,他和追风关系最亲近,出这么大的事,应当去问追风。
但他们先前在山上闹了点别扭,再说,揽月了解追风,追风一定会让他到主子跟前说明白这件事。
说到底,是他擅自动了库房里的傀儡,这让他怎么同阴雪青承认?
最终印记将指向阴雪青。
将这些事说给逐水,揽月心中分外忐忑,如果是追风,此时定会又愤怒,又着急,骂他做事之前能不能用用脑子,别这么冲动。
那样听着更叫人难受。
逐水不一样。
他思考片刻,叹口气,只说:“三弟,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不好说什么。”
揽月:“我知道错了。”
逐水:“印记独一无二,主子定会被怀疑。”
揽月一惊:“我就是不想坑害到主子。”
也不想让主子从此厌恶他。
逐水轻声劝说:“你别着急,还有转圜的余地,等到明日辰时,我会在主子上台时,说是我做的。”
揽月不能理解,难以置信:“二哥,你要顶替我?”
逐水:“是的。”
逐水看向远处,缓声说:“你放心,主子心地善良,此事闹得这么难看,阴家人人皆知,她的身份,决不能做出违反守则二的事。”
“她如果看到我愿意为此事负责,不会弃我不顾。”
揽月一时失语。
逐水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担心,交给我。”
他实在太淡然,也让揽月冷静。
上一个帮了主子的,是追风,在一片爆炸火海之中,追风挡住所有伤害,主子为了他,守了一夜,还承诺和他一起出去玩。
而这次,违反守则二的傀儡,是主子的傀儡,主子却不一定知道,是他指使傀儡做的。
只要他认了这个罪名,帮了主子,主子会像对追风那样对他。
他太想要阴雪青的关注。
但揽月依然有所犹豫,还是有些冒险的,他思考了很久。
直到阴雪青上台,直到看到逐水朝前走出一步,那一瞬,揽月不想再被任何人超过的心,战胜所有顾虑。
他开口了:“那个傀儡,是我的。”
阴雪青看着他,皱起眉头,她眼底,凝气冰雾,不说感激与欢喜了,几乎毫无情绪。
一刹那,揽月浑身一寒。
众人哗然,阴琅神色一沉:“揽月,兹事体大,容不得玩笑,你是阿青亲手教导的傀伴,怎么会违反守则二?”
揽月连忙看向追风和逐水,追风难掩惊骇,逐水面上看不出情绪。
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顾不上其他,揽月忙朝阴雪青,跪下,说:“主子,是我,是我看不惯阴元征,想用傀儡吓唬他。”
“我没想杀害阴元征的,我真的只是糊涂了,是那个傀儡它……”
他知道,现在说出真相,才可以力挽狂澜。
但他不知道,这个真相不可以被说出来,尤其是在所有会傀儡术的族人面前。
阴琅指尖探出一道傀线,勒住揽月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随后,他猛地给了揽月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响彻云空。
揽月张张嘴巴,终究没能说出傀儡失控。
阴琅道:“各位族老、子弟,此傀伴是我为阿青挑选的,万没想到,他竟会心生歹念,用傀儡伤人。”
“按照族规,需废除他一身傀儡术,挑断手筋脚筋,割去舌头,赶出浩瀚山,以儆效尤!”
“另外,我与阿青会抄族规七七四十九遍,这是我们的失误,我们必须承担。”
阴琅在阴家颇有影响力,他如此沉痛、诚恳,言辞凿凿,众人虽愤懑于揽月用傀儡伤人,看在他和阴雪青的面子上,也不会再说什么。
揽月说不出话。
他捂着脸颊,看向不远处的阴雪青。
她的眼眸格外冷漠。
直到这时,揽月才记起来,当初在学傀儡时,阴雪青在提出傀儡三守则时,曾面无表情地说:
“但凡你们其中一人,触犯任何一条,我将不再视你们为傀伴。”
“切记。”
他在她身边生活多年,却忘了,自己是傀伴,妄图更多东西,到最后,什么都不剩。
揽月耳中乍然轰鸣。
他是被拉回山中的,如一个罪犯。不,他本身就是一个罪犯。
对他们向来慈蔼的阴琅,拿着一把刀,站在他面前。
追风拦住阴琅,他跪下来,坚毅的面上,满是泪痕:“揽月犯了大错,是我管教不当,但外面世道混乱,若挑断手筋脚筋,只怕刚一出山,就会死!”
“阴大人,求求您,给揽月留一条活路吧!”
阴琅面露犹豫。
屋内,阴雪青背对着他们,屋门大敞着,她能听到外面的所有声音。
也知道外面发生的所有事。
她看向坐在一旁,为她沏茶的逐水。
放下茶壶,逐水道:“主子,揽月的此等刑罚,我和追风断下不去手,阴大人虽是可以,可他心地十分善良,这种事,会让他难过许久。”
阴琅多愁善感,当年看外面世道之乱,尚且不忍。
这一点,阴雪青也清楚,他给揽月行刑后,定会自责许久,甚至走不出来。
而她,也难以对揽月动手。
养一条狗五年,再如何,都有感情。
揽月错在擅动她的傀儡,差点发现她最不想让旁人知道的秘密,守则二,他触犯了一半,另一半,是她的傀儡做的。
好一会儿,阴雪青闭上眼睛:“废除傀儡术,就这样送出去。”
逐水点头。
他起身,出去外面说了这回事。
揽月越过站在前面的逐水和阴琅,看向门内那道倩影。
自始至终,阴雪青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
揽月的傀儡术被废除,好在多年修习,强健的体魄还在,歇息两日就恢复了。
阴琅留了一些盘缠给他,他做了个揽月外形的傀儡,挑断傀儡手筋脚筋,割掉舌头,用担架抬着送出去的,以应对悠悠众口。
揽月则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被阴琅带到天堑处。
追风和逐水一起来送他。
阴雪青依然没来。
揽月的心已经死过几回,眼眶仍忍不住一红,他死死拽着包裹,朝阴琅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阴琅走到一旁去,留空间他们三兄弟叙旧。
揽月要朝追风跪下。
追风拦住他。
自小护着的弟弟,出了这种事,追风憔悴些许,下颌也长出胡渣,他痛心:“揽月,你当真糊涂啊!你怎么敢的!”
最开始,揽月很害怕被追风这么骂,现下才发现,追风会骂自己,是责之切,是为自己好。
是他太傻了。
他看向逐水,逐水目中也难免难过,道:“到了外头,好好生活。”
揽月忍着表情,朝逐水说:“二哥,我和大哥,有些关于主子的事没说,我和大哥去那边。”
逐水背着手,看他们走远。
追风不解:“什么主子的事?”
揽月死死拽着追风的袖子,压着声音:“大哥,小心二哥。”
追风:“你这话何解?”
揽月言简意赅,讲了自己去找逐水,逐水说要顶替他,结果他自己头脑一热,承认了这回事。
不等追风做何评价,揽月又说:“我越想二哥当时说的话,越觉得蹊跷,他好像就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要什么,所以,说了什么。”
“我中计了。”
追风:“这不能吧。”
嘴上这么说,他也想起之前,逐水从阴雪青房间出来。
那么巧,他当时就在屋外。
但他不愿怀疑兄弟。
揽月又说:“而且,事发后,只有你跟我求情,二哥半点不把我放在心里,我也是看透了,他原来心计如此深重。”
“大哥,我走了后,你一定要小心二哥。”
逐水没跟阴琅求情,追风确实也注意到了,逐水的性子,温和端方,不至于这般冷漠。
揽月怕他不信,用力拽住他的手:“大哥!”
追风回过神:“好,我知道了。”
最终,追风和逐水,站在浩瀚山上,看阴琅操纵木板,带着揽月走远。
揽月一步三回头,分外不舍。
直到他们身形消失,追风才觉出嘴中苦涩,他消化完揽月提供的消息,看着逐水时,总觉得哪里不对。
逐水看着他,一笑:“大哥,三弟对你说什么了么?”
追风:“……”
他很敏锐。
逐水又说:“这件事,是三弟错了,他不该随意动主子的傀儡,阴元征是主子的未婚夫,因他受如此伤害,主子又该如何独善其身?”
他看向追风:“还好大哥不像三弟糊涂。”
追风面色一青,这是他们朝夕相处,没有血缘关系,胜有血缘关系的人,他当真这么无情么?
追风:“你为何不为他求情?”
逐水笑了笑,没说什么。
追风咬住后槽牙,他好像第一次认识逐水。
...
揽月走了后,山上一下子安静不少。
三人的房中,揽月的床铺还没有收拾,保留得好好的,他喜欢坐在窗边,温习傀术,此时,那处地方也没再有人。
追风有时候总会恍惚一下,他虽然不喜欢逐水跟自己争主子,可是,他从未想过把揽月赶出去。
然而,沉浸在难过里的,好像只有他。
逐水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追风越想揽月的话,越觉有道理。。
逐水这种性子,怎么会为揽月顶替罪名?追风心里装着事,没太留意手上。
阴雪青的声音淡淡的,道:“追风,你这里弄错了。”
追风回过神,道:“是。”
见他实在心不在焉,阴雪青说:“今日先这样。”
追风放下傀线,突然问:“主子,会想揽月么?”
阴雪青点了下头。
她有时候会想起揽月,少年那清澈的眼眸,羞红的面颊,紧张的呼吸,那是她迄今为止,体会不到的情绪。
得她回复,追风为揽月惋惜,说:“我也想他。不知道他在外头会不会受苦受累。”
阴雪青:“总不会饿着的。”
他有手有脚,五年的培养,阴家已仁至义尽。
追风又说:“只是看逐水却不想他。”
阴雪青:“嗯?”
追风:“虽则揽月犯了大错,但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逐水却不曾向阴大人为揽月求情。”
阴雪青:“……”
她缓缓说:“他求情了。”
追风一愣。
阴雪青:“他同我求情了。”
追风这才明白,是自己一叶障目,逐水其实和阴雪青求情过!他问过逐水,逐水笑而不答,是不是对他失望了呢?
刹那,追风面红耳赤,只恨自己先入为主,以为逐水当真无情。
阴雪青挪开视线。
她突的觉得,这三人之中,只有逐水做事才算可靠。
追风明面上维护兄弟,却不够仔细,揽月更不用说,完全忘记身份,动用她的傀儡,险些酿成大祸。
而逐水,他的话最少,做的事也最多。
揽月一辈子也不知道,即使那天他不站出来,那伤人的傀儡,也算不到阴雪青头上。
这是逐水的功劳。
阴雪青对追风说:“你今日学到这里吧,把逐水叫来。”
追风难掩羞愧,道:“是,主子。”
她在屋内制作傀儡,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发现,逐水没来。
很少在叫傀伴时,傀伴会超过片刻的时间不来。
她推开门,想叫追风,不远处,追风和逐水一前一后走来,追风数落逐水:“遇到这种事,就利落一点,你这般会叫人占便宜。”
逐水在整理袖口,俊脸上十分认真,听着追风教诲。
二人见到阴雪青,忙说:“主子,对不住,我们来迟了。”
阴雪青颔首,走进屋内。
逐水跟上。
阴雪青看了眼逐水。
逐水目露疑惑。
阴雪青:“怎么这么晚。”
这是第一次,阴雪青主动问起缘由,逐水手指微动,垂着眼睫,道:“主子,我有事耽搁了,下次注意。”
沉默了会儿。
阴雪青又问:“去做什么了?”
也是第一次,好奇他做了什么。
逐水嘴角轻轻一提,几乎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