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贰 傀儡世家

傀鸟上, 沾着的血液,逐渐干涸。

阴雪青的眸底,却波涌难平。

她从未想过, 解决自己手作傀儡失控的办法,就在身边,甚至, 就在逐水身上,逐水的血液,能让失控的傀儡停下。

傀伴一生不会认二主,追风,逐水和揽月,都是她的人。

所以, 她想对逐水做什么,没人会置喙。

但她犹豫了。

五年来,她用心教导这三人, 自己性情再冷清,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他们产生一点点依恋。

如家人,如同伴。

须臾,阴雪青勒断傀鸟的傀线, 毁掉傀鸟。

...

若俯瞰浩瀚山, 则会发觉, 阴家宅邸的建设,谨遵五行八卦。

所有阴家后辈, 住在阴阳交汇之处,建筑呈长线,鳞次栉比, 唯阴雪青与阴琅,因得傀儡术最高传承,得以住在阴阳鱼中的“阳中有阴”。

这个点,是浩瀚的深山,远离阴家其他住宅,往常,只住着父女俩,其余阴家人不得干涉。

这也是阴雪青为多接触人,不能找阴家人,而找傀伴的缘故。

七月一日,是阴家一年一度的祭祖日伊始。

阴家祭祖台,在“阴中有阳”。

今日是六月二十九,为准备明日祭祖,阴琅下山了。

山上蝉鸣一声扯得比一声长,半空中,一个少年踩着屋檐落下,停在廊下。

他身上背着一个竹编篓子,摘下篓子,少年扭扭肩膀。

只看他身长九尺,一身白色右衽襦衣,束着铁扣子护腕,浓眉俊目,面若刀削,英气逼人,正是时年十五岁的追风。

四周闷闷的,追风忌热,方才跑了一路,还不觉得,一停下来,汗珠就顺着他额角噼里啪啦地掉。

他随手抹一把汗,打开竹篓子,露出竹篓子用冰包裹的紫葡萄。

葡萄是他刚从山下领来的,用冰水湃过,冒着丝丝凉意,这么一口咬下去,舒爽到人找不着北。

追风却只咽咽喉咙。

最好的东西,当先给主子。

只是,他还没动,就听拐角传来揽月的惊呼:“呀,二哥的手受伤了!”

追风作为大哥,很是照顾两个弟弟,听闻逐水受伤,追风走过去。

宅子是四面有檐廊,只看揽月和逐水坐在另一边廊下,逐水的手掌还在滴答滴血。

揽月嚷嚷:“怎么回事,傀线割的么?”

逐水温和一笑:“不碍事。”

追风道:“怎么不碍事,手要操纵傀儡的,要快点包扎才好。”

追风问揽月:“药箱呢?”

学傀术总难免受伤,他们屋子里的药很多,还是逐水心细,整合了个药箱,用起来方便多了。

揽月“啪嗒啪嗒”跑进屋里拿东西。

追风观察逐水的伤口。

他慢慢皱起眉头,看着逐水,欲言又止。

揽月没看出来,但追风可以肯定,这伤口显然是被利器割伤,不是傀线这么简单。

老爷早起就下山了,山上就他们三人,还有主子,揽月分明不知情,显然这伤,和主子有关。

只是,逐水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追风叹口气,这几年,他就没看透二弟,二弟也很少和他以及揽月分享心事。

不过,他自小性子如此,只是以前穷苦,他也不会去猜二弟在想什么,如今不便追问,只说:“日后还是要小心,手很重要。”

逐水:“好。”

药箱里的金疮药,还剩一点点。

追风给逐水擦掉血渍,露出狰狞的伤口,他小心翼翼给他缠绕好白色绸带,道:“记得别碰水。”

逐水:“谢谢大哥。”

追风:“嗨,跟我说什么谢谢。”

逐水:“三弟不知道去哪了”

被逐水提醒,追风才突然发现,揽月和他带回来的葡萄,不见了。

...

秦朝时期没有葡萄,这种水果要到汉代才进入中原。

百年前,阴家外出的子弟,带回葡萄种子,在浩瀚山种了一片,但天时到底不合适,即使阴家辅佐傀术,产量一直不高。

因此,只有如阴雪青,才能每年吃上上好的葡萄。

一大串葡萄之中,揽月观察一会儿,摘下形状最饱满圆润的那一串,放在高脚云纹瓷盘之中。

这还不够,他拧掉一两颗多余的葡萄,丢进竹编篓子中,叫那串葡萄倚在盘中,看起来,更为漂亮。

他深呼吸几次,捧着葡萄,敲门。

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进来。”

揽月推门而入。

屋内四角,放着冰盆,几只小小的木傀儡,拿着扇子,在冰盆处无声扇动,让凉气流溢四周。

正中央,一道倩影坐在地上,面上放着一张檀香木莲花纹矮案。

她将乌发束在肩侧,露出弧线优美的脖颈,一双凤眼低垂盯着桌子,面庞恬静而美艳,她在写字,袖子下滑,皓腕如雪,加之衣衫轻薄贴身,贴着她身前山峦起伏,娇媚动人。

揽月低头,挪开视线。

阴雪青落下篆文最后一笔,道:“怎么了?”

揽月上前几步,单膝跪下:“给主子送葡萄。”

阴雪青正好也口渴,她摘下一颗葡萄,示意揽月:“坐吧。”

揽月把葡萄放在案上,跪坐在阴雪青身边,他见她写的文字,有些陌生,道:“这个字,似乎很复杂。”

阴雪青:“嗯,同外面的字不一样。”

秦朝至今,文字多变,越发简练,阴家随了外头,日常书面都是外头的文字,图个方便,但正式的场合,得用篆文。

她写的这些,是明日祭祖用的。

揽月小声:“真漂亮。”

阴雪青自幼写篆文,她手很稳,篆文繁复,一页下来,很像描摹的花纹。

揽月十四岁,他是三人之中,生得最讨喜的,一双眼睛如黑珍珠般明亮,五官精致,笑起来时,唇畔还有一个不深不浅的梨涡。

他呆呆地盯着叶雪青的字,目中的好奇,宛若初生的狗狗。

很可爱。

阴雪青心中郁结微散,道:“要写写看么?”

揽月回过神,小声说:“我不会。”

阴雪青侧身,将比塞到他手中:“试试。”

她手指掠过揽月的指腹,小少年面容微红,拿着笔,照着阴雪青的笔画,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一个字。

阴雪青:“错了。”

她一只手绕到他身侧,半圈住他,五指也笼在他的手指之上。

相当亲昵。

秦朝时期,对女子贞洁要求并不严格,大唐更是出过女皇,世道对女子束缚少,阴家更是如此,只要傀术精湛,女子也可以纳男君。

而女子的傀伴,大部分时候,会成为男君。

阴琅便从未约束过三个傀伴与阴雪青的相处,加上阴雪青冷情,更不在乎所谓礼节,因此,这般动作,无甚越界可言。

即使如此,她不常与追风三人这般,偶有靠近,也是事出有因。

譬如,她现在在教他写篆文。

揽月却心猿意马,眼前的篆文,全成一团团模糊的东西,他轻嗅着主子身上的淡雅香气,只觉这凉丝丝的屋子,都叫人燥热起来。

下一刻,写完一个篆文,阴雪青后退一步,道:“再试试。”

揽月这才回过神,他看着二人合力写的字,面红耳赤,束手无策。

除了羞,还有愧,他根本就没留意字怎么写。

阴雪青疑惑地看着他。

揽月咬着嘴唇:“我、我……”

阴雪青道:“无妨,学不会也没关系。”

他又不用写祭文。

阴雪青想着,捻起一颗葡萄,送到唇边,揽月悄悄望她一眼,双眼湿漉漉的。

她的傀伴,有时候总滞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罢了,傻点就傻点。

她将那颗葡萄,送到他唇边:“吃吧。”

揽月眨眨眼,张开嘴唇,叼走那颗葡萄,他舌尖掠过阴雪青的指尖,立时低头,颊边鼓起一个圆圆。

真如小狗般可爱。

阴雪青用手帕擦擦手,说:“真乖。”

...

追风在屋外蹲着揽月。

他很想敲门,闯进去,揪出这小子,可是,五年来,他们也知道,主子不喜被人打扰,一日他们三人,合起来最多只能打扰她一次。

多了的话,主子会不高兴。

追风心里默数三百个数,屋门一动,他立时冲上去,把揽月往暗处拖。

揽月本是脚步虚浮,飘飘忽忽,被追风这么一扯,立时清醒过来,讨饶:“大哥轻点轻点,我耳朵要揪坏了!”

听他叫唤得可怜,追风这才松手,斜睨他:“你小子,背着我送葡萄。”

揽月无辜:“我瞧大哥给二哥包扎呢,葡萄再放久一点,就不冰了。”

“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追风:“……”

他心里有火,但不能真发在揽月身上。

前两年,揽月被追风发觉,半夜偷偷起来洗亵裤,两人相互坦白。

他们都喜欢主子。

主子这般漂亮美好的女子,他们会同时喜欢上,也正常,他们自不会因此反目,但是,要公平相竞。

可揽月鬼机灵,像今日这般,偷偷接近主子,已有两次。

追风警告他:“事不过三,不然我真的会给你一拳。”

揽月嘻嘻笑着:“我知道啦大哥,对不住,我下次不会了。”

追风冷哼了声:“走吧,带傀儡下山。”

阴雪青做的傀儡,开灵后,能自主行动,便可送下山。

这次祭祖,须得烧七个傀儡,这些傀儡往常是阴琅做的,今年,是阴雪青接手。

她过了笄礼,当参与族中事务。

逐水受伤,就没有一起下山。

他帮他们列好傀儡,道:“你们路上小心。”

揽月:“二哥放心,好好养伤。”

路上,揽月摘一根草,咬在嘴里。

他嘀咕:“二哥真厉害啊,竟不会对主子动心。”

追风没有回答。

揽月回想方才与阴雪青的接触,他心潮微动,追问:“对啊,二哥真的不喜欢主子么?”

追风这时候才说:“或许吧。”其实他也不确定,但逐水确实没什么表示。

揽月:“那还好。”

他们自然都不希望,多出一个对手。

逐水性格向来沉稳温和,行事谨慎,长得又是最好看的,傀术造诣,也是他们三人最高的。

若果他也喜欢主子,他们两人,胜算似乎不大。

追风一句话,叫揽月醒过神,他道:“自然,不管如何,要看主子怎么选。”

揽月笑了下。

是啊,不管其他人条件如何,目前,主子最喜欢的,是他。

她只亲手教他写字,喂他东西吃,还会经常摸他的头。

二哥就算真加入这场博弈,也毫无胜算。

揽月得意地想。

山上。

眼看追风和揽月的身影,消失在山道,逐水低头,盯着自己手掌上的白绸。

他打开结,一圈圈解开白绸,露出刚愈合的伤口。

药粉过一遍水,就洗干净了,伤口仍在逐渐愈合。

他手心多出一片小刀,划拉开伤口,鲜血争相溢出,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

祭祖从初一持续到初七。

每年这个时候,也是阴雪青难得下山的日子。

不过,她对周围的热闹喧嚣,漠不关心,只知道,自己手作的七个傀儡,会在这七日每日的子时,送一个进炉中。

要分七天烧。

有点久。

此时,阴雪青穿着祭祀的巫服,坐在祭台下方。

不远处,一个面容阴柔的男子,朝她走来,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的表兄,阴元征。

阴元征笑道:“阿青每年只能下来这么一次,晚些时候,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阴雪青道:“不用了。”

望着阴雪青玉骨冰清,面容姣好,他不死心:“若按祖训,我们日后是要完婚的。”

当年阴家祖先擅卦者,推演往后百代,断出阴雪青是个稀世傀儡天才,为防止灾祸,提前定下阴雪青的姻缘。

阴雪青只能嫁给阴家人。

族中长老,乃至阴琅,也都默认,阴雪青与阴元征的姻缘。

但阴雪青不喜,阴琅甚少提及阴元征。

此时,阴雪青终于舍得看他,她声音微扬,道:“你?”

阴元征盯着她。

阴雪青:“我不喜欢你。”

她的喜好十分明了,不会为了所谓婚约,对他笑脸相迎。

阴元征面色一沉。

突的,他肩头落下一只手,手掌十分有力,把他肩头压得往下一沉。

他回眸,是三个少年,他们姿容各异,英气俊美,身高上也不比他矮,气势沉沉,为首那个道:“表公子可知晓我们是谁?”

阴元征眉头一跳,当然知道他们是谁。

阴雪青的三个傀伴。

追风道:“主子喜静,请表公子离开。”

揽月手中拉起傀丝,瞬间傀丝如蛛网密布,隔开阴元征和阴雪青。

阴元征脸色青一块,紫一块。

他冷笑:“现下都只拿傀儡祭祀,以前,是烧傀伴的。”

活人祭祀,直到百年前,才被废除。

追风和揽月没被他唬到,依然死死盯着他,只有逐水侧过头,长睫掩去他眸底的情绪,不知他在想什么。

半晌,阴元征后退一步,他深深看着她的三个傀伴,才转身离去。

直到最后,阴雪青也没再看他一眼。

她只关心放到烧炉中的傀儡。

第一日,直到她做的傀儡,安然被烧成灰烬,她眉头才微微一松。

祭祀还有六天,阴雪青要在山下住,自有干净舒适的宅邸留给她。

回到宅邸,她睡了一觉。

起来时,她手上傀线一动,一杯水由傀线操纵,放在自己桌案上。

阴雪青润润喉。

她推开窗户,透了口气,忽的发现,逐水站在檐下,他正在削傀枝,这也是傀儡必用的材料。

她的很多傀枝,都是他做的。

逐水长得很漂亮,他挽着袖子,露出肌理线条漂亮的肌肉,用刀劈开傀枝时,风度翩翩,半点没有粗俗之貌。

只是,拿着刀的那只手上,缠着的白绸,有点明显。

更明显的,是白绸底下溢出的血液。

他的伤还没好。

阴雪青目光微微一凝。

须臾,她轻声道:“逐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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