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笔之前, 温雪青是有讲究的。
她自己是怎么当着魔尊的面瞎扯,就用同种语调,檄文是骂人的, 她就主打无差别扫射攻击和重复文学废话。
只求无过, 但没到会有功。
甚至,升迁了。
她低头,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谢魔尊陛下!”
殷不惑把檄文丢给身边侍从,他心情似乎不错,声线松弛几分:“把这檄文, 拓印出去,传阅天下。”
温雪青:“……”
什么?传阅天下?
这个“天下”,定不止魔界,还有仙界。
她回想自己写的内容, 不由祈祷,仙宫仙人大人大量,可要保住她这颗卧底界的沧海遗珠。
张侍从自己写的檄文, 没入魔尊的眼, 这会儿,自然好奇能让魔尊满意的檄文。
他借着接文书的空隙,瞅了两眼。
这也行?立时, 他再看温雪青时, 难掩佩服。
等温雪青退出大殿, 几个同样退下的魔同僚, 对她拱手道贺:“恭喜温侍笔,将来咱们共事,多多关照。”
温雪青:“不敢不敢。”
不是客套话,殷不惑身边从来没有侍笔, 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在殿外等了会儿,见张侍从拿着她的檄文走来,忙拦住他:“张侍从,我往后是不是要同你一般,伴在陛下左右?”
张侍从因檄文高看她两分,热络道:“是了,还是温魔使……哦,温侍笔有招。”
“咱们跟着魔尊南征北战的,打仗是有本事,口头就差了点,每次被仙界的骂个遍,都找不到词,以后有温侍笔就好了。”
温雪青心里翻译了下,也就是殷不惑身边各个武力值高,可没仙界的有文化,需要她来互补。
所以,她主要负责骂人?
她两眼一亮,又问张侍从:“那,陛下不想骂人时,我不就没事干了?”
张侍从却以为,温雪青忧愁她的前途。
毕竟,魔界人人都争抢着在魔尊面前表现,怎么会有人想没事干?
他安慰她:“时机在自己手里,温侍笔方从魔使调任上来,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莫急于这一时半载。”
温雪青点头,真诚道:“谢谢你。”
张侍从告别温雪青后,忙去做事了。
只温雪青转过身,用力攥紧拳头,免得自己脸上显出过分兴奋神色。
这新岗位,不比去战场上打打杀杀好啊!
魔尊真是太体恤人了!
她这一步登天般的升迁速度,脑海里系统也惊呆了:“行吧,果然到男主身边不用百年,我安心了。”
它催促雪青:“接下来是不是该开启卧底行动了?”
雪青:“什么卧底?我现在是光荣的侍笔,卧底有侍笔舒服吗?”
系统:“……”
可恶,这家伙这么想,确实也符合人设。
温雪青衡量卧底和侍笔的工作,前者高风险低回报,后者低风险高回报,明眼人都知道该选哪个工作。
何况,就她这身板,现在要杀魔尊就是送人头。
别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别断送所有可能。
再苟苟吧。
温雪青理所当然躺了。
自那天之后,她搬到权力中心,九明宫。
九明宫很大,分东西两宫,东宫为尊,殷不惑住那,下属也在那议事办事。
西宫是下属们留宿之所,温雪青住在西宫一座阁楼,所有侍从都住这,张侍从在她隔壁。
一开始,众侍从对她还有点客气,她是魔尊钦点的侍笔,定有过人的手段。
但没一阵时间,殷不惑忙于重整重川势力,似乎忘了自己点过一个侍笔,而魔界文书的工作,又不多,
所以,众侍从心态变了,开始排斥温雪青。
唯有张侍从,鼓舞温雪青:“不要着急,你的檄文刚送到各处,到时候,你定能闻名天下,陛下也会记起你的!”
温雪青:“谢谢你,但闻名天下就算了。”
也千万不要让魔尊记起她。
她现在每天窝在宫殿里睡觉,醒来就看看话本,看完之后又睡觉,就这样还能领和张侍从一样的魔晶补贴。
魔界真是慈善团体,太令人感动啦!
温雪青眼含热泪。
张侍从却更佩服她,这温侍笔,虽靠时运得以进驻九明宫,却非常谦虚,善于隐忍。
将来,一定是成大事者!
...
温雪青的檄文,比张侍从想象的发酵速度更快。
几乎刚散出去,仙界那边震怒。
而柴炽等人,这时候看到这篇檄文真容,一群魔将围在一起欣赏:“骂得太好了!”
“原来跟我们交手几百遍的天昊战神,居然是斑秃吗?还戴假发?”
“我瞧这次仙界众人气得快厥过去,说明骂的是真的!”
“……”
仙界则全面封杀这篇檄文。
只是,它封杀一次,魔界就散播一次,而且有些东西,本来可能没什么,结果越捂嘴,人们就越好奇。
妥妥的反效果。
所以很快,不止魔界,仙界的仙民,也偷偷传阅。
里面,有一段问候仙帝肥肚子的话。
从“腹大一胎装不下是否孕六月”,到“生得如此大肚,却毫无度量,只知侵占魔界资源,屡败屡战,不知悔改”,再到“尔等吃得肥头大耳,肚子鼓鼓,可曾考虑仙民备受战争苦难”。
就是从仙帝的长相,引申到个人品德,再到尸位素餐,挑拨仙界苍生矛盾。
一环套一环,妙不可言。
这下好了,全天下再看仙帝那大肚子,眼神都暗含探究。
为此,仙帝气得胡子倒竖,立刻着人写讨伐文,着重攻击魔尊殷不惑的外貌。
众人都知,魔尊出行爱戴银面,天底下甚少有人见到魔尊真容,他的身量,宽肩长腿,更是一绝,不看脸都能察觉他的英武俊逸。
实在找不到攻击的点,捏造也不成样子,仙界无能火大。
...
九明宫。
殷不惑看着仙界传来的邸报,将纸张盖在桌上。
他从鼻腔里哼笑一声,苍白的指尖,点着红木桌面,他道:“侍笔有赏,魔晶三十万。”
堂上众人一愣,三十万魔晶,这可是大赏赐!
只是,殷不惑话音落了许久,没人上来领赏。
银面下,他的目光,左右转了一圈:“人呢?”
一片寂静中,张侍从顶着压力,道:“禀陛下,温侍笔……近来身体不适,就没来大殿候着。”
殷不惑忽的冷笑了声。
一听就是借口。
他蓦地想起之前,那厮从战场下来,浑身干干净净的,若不是一篇檄文写得好,当时他早已发落她。
结果,竟还敢光明正大地偷懒。
他往后靠在龙纹宽椅上,声音冷冷的,说:“你告诉她,不想来,就别来了。”
顿时,殿内众人不敢大喘气,只怕点燃魔尊的怒火。
温雪青提着衣裳,要步入大殿。
她在西宫躺了大半个月,每天好吃好睡,差点乐不思魔尊,直到突然听闻仙帝被一篇檄文气瘦了,肚子都没那么大。
她突然想,在下不才,正是那篇檄文的作者。
从而想到,檄文大火,魔尊可能会点名。
刹那,温雪青一个咸鱼打挺从床上起来,立刻穿戴完毕,往东宫议事殿元武殿去。
刚进门,她就听魔尊这一句。
天啊,魔界真的是搞慈善的,想不来,就能不来吗?
温雪青真想跪下去给魔尊磕头,但是不行,这里躺着真的很舒服,她舍不得离开。
所以她一个大跨步跪下:“参见陛下!”
殷不惑打量她:“身体好了?”
温雪青:“实则臣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那檄文一日未发挥作用,臣自觉无颜来见陛下,就没到东宫。”
殷不惑:“……”
狡辩。
他倒要看看这等懒人,生得如何贼眉鼠眼。
他道:“你抬起头来。”
温雪青抬头,不好直视殷不惑,她看着殷不惑面前案几,有一盘珍果,一颗颗圆润饱满,色彩明亮。
这种果子,在魔界一颗价值一千魔晶,奇贵无比。
但那盘珍果,从摆盘的造型看,殷不惑显然没碰过。
造孽啊,不会放到坏都不吃吧?
温雪青开始肖想珍果。
殷不惑缓缓眯起眼睛。
她和“贼眉鼠眼”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眼眸水润,琼鼻朱唇,皮肤雪白如瓷,脸颊弧度略圆,与他幼时豢养过的白松鼠般,娇俏乖巧。
殷不惑眸底闪烁。
他冷笑,道:“我可以不追究你缺席,只是檄文一事,你也再无奖赏。”
不知道自己错失三十万魔晶的温雪青,叩首道:“谢陛下体恤!”
只是以后,她就得去东宫点卯。
魔尊的侍从,共有十二名,对应九明宫十二长老,在东宫都有专门的衙署,侍从衙署叫延思殿,里面有很多书架书籍,每张桌子占据的地方刚刚好。
就是多了她一个侍笔。
所以,她的桌子,被安排在角落。
张侍从不忍:“大家猜疑你遭陛下厌恶,所以……不过你放心,我觉得陛下对你的欣赏,指日可待!”
温雪青:“呜呜,你是好人。”
就是别再说这种话了,他这张嘴恐怕开过光,上回说魔尊记起她,现在就真记起她了。
至于魔尊的欣赏?
能比摸鱼更重要吗?
温雪青爱惨这个位置,它在角落,又有许多文书当着,她在这睡大觉也没人管。
而越靠近魔尊的地方,魔气威压越强。
温雪青隐瞒仙体,和魔气有点难相处,以前吸入魔气,她就昏昏欲睡,现在每天来到延思殿,一坐在椅子上,就立刻失去意识。
这种一觉睡到什么都忘记的感觉。
也蛮爽的。
侍笔没事做,温雪青来几日就睡了几日,终于有一日,等她醒来时,天都黑了。
张侍从忘了叫醒她。
温雪青抬起头,摸到脸上一张纸,哦,口水贴在脸上的,她连忙收拾好仪容,看这月光,已经过了亥时。
东宫除了元武殿和延思殿,其余的,温雪青也没了解过,只知道,魔尊好像就住在这一片。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趁天黑,偷偷摸回去。
但一走到宫道上,温雪青才想起,宫门肯定关好了,还有守备。
她在心里编了几个借口,什么太忙,以至于自己不得不等到这时候才走,又或者,干脆说自己迷路了吧。
嗯,迷路了。
温雪青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太好了,这下借口都不用找。
她真的迷路了。
九明宫殿宇布置,借鉴阵法,诡谲深奥,白日,温雪青跟张侍从进出,他知道阵法排布,但一来张侍从不在,二来,现在是晚上。
这阵法是用月华供养的,早就启动了。
而此时,与白日的喧闹不同,东宫一个宫人都没影。
她推开附近两个宫殿,都没人,那宫殿也太空荡荡,没个可以睡觉的,她想原路折返延思殿,却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
温雪青只能继续找睡觉地。
突的,她脚步一顿,找了这么久,不远处,竟有一座宫殿亮着。
昏黄的光,在夜幕里刺出一个黄点,没有半分暖意,周遭的风,冷而刺骨,刮得人头皮发紧,手脚冰凉。
怪异,太怪异了。
温雪青紧紧衣裳,放轻呼吸,疾步走到宫殿外,这里有种不详的安静,她直觉不对,正要后退一步。
刹那间,宫门“啪”的一声被冷风吹开,一室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它仿佛若灯火之于飞蛾,诱她往里面走。
温雪青也不想的。
可她身后的路,全变成黑色,她直觉,自己真的找不回原路了。
这里或许是东宫,或许也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她的能力,没法破解的局。
算了,反正她也不想破,只是找个地方睡觉,这么难吗。
她叹口气,迈入这殿门中。
此时,眼前光线骤然刺眼,温雪青用手挡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适应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唯独正中央,站着一到高大的身影。
他转过身,看着她。
他穿着玄色衣裳,肌肤白得几乎透明,长得极为艳丽,浓眉长睫,鼻梁英挺,线条开阔有力,灼红的唇,深红的瞳。
乍一看,雌雄莫辩。
美到温雪青和他对视,忘记挪开视线。
他抬起手,蓦地拢紧五指,那一瞬,温雪青无法呼吸,才听到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
他道:“找死。”
温雪青:“……”
是殷不惑!
好吧,卧底101最后幸存者,竟是因为睡过头被魔尊杀了。
真是惨痛的教训。
温雪青努力吸取空气,发出咸鱼最后的挣扎:“臣不小心,咳咳,闯进陛下宫殿,误看陛下天颜,陛下姿容俊美,英俊倜傥,气度不凡,当真是魔界之最……”
下一瞬,她被这股攥着她的力量,猛地甩飞。
温雪青摔倒在地,还在咳嗽,就听魔尊说:“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但温雪青就是感觉,他方才的狠戾,消减了一点。
这位魔尊陛下,不止喜欢骂别人。
还喜欢别人夸他?
似乎找到求生出路,温雪青搜刮脑海里的词汇,道:“陛下英姿伟岸,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器宇轩昂,鹤立鸡群,如此容貌,当真比仙界仙人英俊数倍,数百倍,完全碾压仙人。”
她额角滴落一滴汗。
安静了会儿,殷不惑:“继续。”
温雪青:“不止如此,仙人身上绝无陛下的俊气与武气,陛下不止是两界最强帝者,更是两界容貌数一数二者,得见陛下容颜,我心神震动,心潮澎湃,仿若见到天神,只想跪府底下身畔,这才看呆了,只因陛下之出众……”
温雪青发誓,她这辈子,从没这么夸过别人的样貌。
夸到她都脸红了。
念到后来,她嘴唇发干,大脑也因为魔气,隐隐发昏,她停了下来,但好一会儿,没听到殷不惑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抬头。
却看大殿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宽大的沉香木宽榻。
魔尊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睫羽又黑又长,在他那张白皙精致漂亮到过分的脸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过分漂亮的容颜,着实惊人心魄,
他睡着了。
他居然睡着了。
温雪青:“?”
那她咋办?
她环顾四周,白茫茫一片,方才进来的殿门,消失不见,她似乎被困在这里了。
温雪青摸摸地上白色,感觉不冰人。
殷不惑身边魔气,实在太盛,少了掉脑袋的威胁,她实在困得不行,眼睛一闭,往地上一躺。
睡吧,一切麻烦等睡醒再说。
...
不知过了多久,温雪青忽的睁开眼睛。
她依然在延思殿,而外头,天光微亮,她起身,脸上因流口水,印着一张纸,
她揭下下纸张,揉揉脸颊。
也就是,昨天那场险些掉头的奇遇,其实是一场梦?
如果是梦,就好了。
张侍从道:“昨天在西宫没看到你,吓死我了,你去哪了?你不会留在东宫吧?”
没等温雪青回答,张侍从:“这当然不可能,晚上东宫是不能留人的,”他压低声音,“以往晚上留着的人,全都……”
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
温雪青:“……”
她也差点噶了,可能那些人马屁没修炼到家?
感谢仙界把她训成这副模样。
时间还很早,温雪青洗漱完毕,跟着张侍从去元武殿。
今日是他们当值。
在元武殿站了会儿,温雪青发现自己没平时困,脑子意外的清醒。
难道昨晚还是高质量睡眠?
就在她咂摸自己这变化时,后背突的一寒,就像有一把横刀架在她脖颈,逼得她汗毛根根竖起。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
殷不惑戴着银面,走在最前,步伐生风,他身后跟着是十二个九明宫长老,一行人凌凌然,带着强大的威压。
宫殿侍从,俯首行礼道:“魔尊陛下。”
温雪青混在人群里,只盼自己不是很显眼。
殷不惑走到上首坐下,众人一一列好,准备议事。
她松口气。
太好了,逃过一劫。
今日的议题,离不开重川。
重川被魔界夺下,此时仙界正在出手干预,而且重川原来的子民,虽生活在魔界,用魔气,但他们敌视魔界。
大战役后余波不断,如何将重川化成魔界自己的势力,是个问题。
元武殿议事散时,温雪青一喜。
终于捱过去了,她有点饿,想回去找点东西吃,忽的,只听魔尊道:“侍笔留下,其余人退下。”
温雪青:“!”
啊?在这等她呢!
她呼吸一紧,张侍从还一脸“我就说没错吧”的神情,给她鼓劲:“你可以的!”
温雪青:我不可以!
她只想躲在角落当一条咸鱼,为什么这个淳朴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
大殿内,很快只剩温雪青和殷不惑。
温雪青眼观鼻鼻观心。
这时,她面前,被丢来一根笔,和纸。
似曾相识的一幕,温雪青想,该不会又要写檄文,她问:“陛下这是……”
殷不惑:“把你昨晚说的话,写出来。”
温雪青愣了愣,这是什么新型自恋方式,竟然要把别人夸过他的话,再写一遍?
只听他几乎咬牙切齿:“让你自己看看,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温雪青:“……”
原来不是自恋,是要激发她脸皮防御机制。
不是,那他还听得睡着了呢!
温雪青心里嘀嘀咕咕,面上恭恭敬敬,拿着笔,低着头,开始犹豫。
殷不惑撑着下颌,斜睨她。
每到夜晚,他的暗域会包裹九明宫东宫,暗域存在于他识海中,擅闯暗域者,无一存活。
而他已经数不清多久,在暗域的一片白茫茫中,睁眼等到天明。
大抵百年了。
直到昨夜,有只不怕死的松鼠,闯入他的地盘,还叽里咕噜讲一些,让他很想掐死她的话。
但是,他没有掐死她,反而还因此沉入睡眠。
暌违百年的睡眠。
只是今日早晨醒来,他只想逼她复诵她昨晚的话,让她自己听听,那说的是人话么,怎么养的这种腔调,这副嘴脸!
殷不惑抬手,用力按住自己银面。
遏制掐死她的**。
只是好一会儿了,她还是踯躅着,没有动笔。
殷不惑声音阴冷:“怎么,不会写了?”
温雪青偷偷抬眼瞧他:“陛下,我,忘了我昨晚说过什么了……”
殷不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