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喜欢是什么呢?」
仲夏长巷, 云层之外空蓝得如墨,蝉鸣声震。
余思归在衣柜前站着,望向自己的衣物储备——
归老师衣柜分整齐, 具备“普罗大众”高中女孩的一切特质,卫衣牛仔裤和短袖牛仔裤……连条裙子都罕见, 牛仔裤还都是宽松款。所有衣服都以穿进校服为第一要义。
像归老师剪头发, 第一个要求也是“好打理”似的。
好打理……
思归揪揪自己发型, 坚决地认为自己的头发不圆,在衣橱里翻找自己稍微女孩子重一点的衣服。
喜欢的男孩子家玩,至少要女孩子一些!
然而余思归怎么找都找不见女生的衣服, 六岁的归归哥的确配得那个“哥”字,衣柜极度匮乏,甚至留着小学时艺汇演穿的小短裙, 归归老师拿那条裙子出来比划了下, 发现自己和小学时相比也没长几公分,甚至为抽条瘦了点, 穿腰还松松的。
龟龟:“……”
我的个子怎么会这样……龟龟委屈吧啦地想, 难道是应了妈妈那句“个子小的学习成绩好”?
为什么盛淅个子这么高呢……
是为男孩子吗?余思归冒出莫名的念头,她无论如何都不理解x与y染『色』体够差出这么多来。
从小到大她也听过许多“女孩缺乏后劲”和“等到了高中或者以后男孩的成绩会远胜小丫头”之类的话, 但这种簌簌的、犹如蟑螂爬过浴室地板似的谈论, 在接触到余思归冷冷地望向们的目光时总会戛然而止。
归归知道妈妈也从小经历过, 正如她一般——这些流言蜚语古而有之, 却遇强者止, 妈妈终于成为了这社会的中流砥柱。
她在那课题组时时张教授最器重的学生,是众人最钦慕的大师姐,是最努力也是最聪慧的那一个。
而柳敏出来,仍是堂堂正正的、以双手赚得了自己体面人生的人。
思归讨厌妈妈的忙碌, 却必须承认这一点。
从来没有人敢对妈妈说女孩没后劲,也没人敢对余思归说女孩学数理化没赋,为她们的存在是赋本身。
x与y染『色』体归根到底差得不多,却又会造成有趣的差距。
“——但是。”
思归拿出衣服,轻声背下一段简爱的台词:“无论发生什么,我和有一样多的灵魂,同样的,如果帝愿意赐予我美与财富,我要难以离我,如我难以离一样。”
“我现在不是以社会赋予的价值、以我平凡□□同交谈——”
“我是以我的灵魂站在的面前,以灵魂与会面。”
“我是平等的。”思归喃喃道。
——犹如我都经过了坟墓,平等地站在帝面前。
书中,简·爱对罗切斯特先生这样说。
这是初时的名着导读,《简·爱:追求人生的二重奏》。思归那年四,东西一目行,然而过目不忘,她的时候囫囵吞枣——却被这段少时不理解的台词重击,至今没忘怀。
年少不懂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归老师终于放弃寻找裙子的计划,母女俩家里搞不好连一条裙子都没有,归归老师根本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穿过裙子……次穿还是妈妈院系艺汇演台丢人,母女俩丢人程度简直如出一辙——于是归归只穿了平时的衣服,又背了书包。
怎么像辅导班似的……余思归挠了挠头,但是觉得也只这样了。
……
她打门,顺着楼梯下楼。
暑假的柳敏不繁忙,正在客厅里收拾茶几,客厅里没空调,酷暑弥漫在一楼,见女儿圆滚滚的辫子在楼一晃,好奇地问:
“同学家玩呀?”
归归耳朵根根红了一下:“……嗯,写作业。”
“哪个同学,”柳敏眼神里闪烁着好奇的光,“不是佳宁吧?是宁仔的话说了。”
思归一瞬慌『乱』:“不是,是班的……我们约好了一起写作业。”
“哦?”柳敏颇有兴味地拖长了声音。
“好……好多人呢。”思归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简直是在胡诌八扯:“大家组……组了个学习小组……”
柳敏饶有趣味地着自己的女儿,仿佛她说了什么值得自己留的话似的。客厅里树影斑斓,盛夏蝉鸣悠长,她面的细纹被青绿的阳光遮蔽,起来竟像年纪稍长的女儿。
“哪呀?”柳敏打趣地问,“妈妈正好闲着,要不然送送?”
思归面红耳赤道:“不、不远,不用送。”
柳敏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思归又羞耻地说:“……很近,大概也一公里多点,海边昆明路……”
“那好。”柳敏笑着收回目光,“几点回家呀?”
思归认为自己糊弄过了,竭力正常地说:“四五点钟,我自己步行回来好。”
柳敏笑了起来:“好,囡囡,玩得一点。”
“……”
思归小小地松了口,换帆布鞋,准备走进门外的骄阳之中,然而下一秒钟柳敏却忽然了口。
“归归,”
客厅绿意盎然,妈妈不回头,说:
“长大了。”
余思归一愣。
柳敏又莞尔道:“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归归说不出哪里不对,却发现妈妈从茶几旁抬头向自己,唇角噙着很淡的笑,思归总觉得那笑容带着点说不出的怀念意味,下一秒却又觉得那是错觉。
“那我走啦。”
归归笑眯眯地和妈妈挥挥手,然后见妈妈也挥别了自己。
门外是盛夏蓊绿长巷,炽热太阳映着远方山峦。
世界广阔,但是小巷是狭窄的,余思归瞅了眼手机,发现和盛大少爷约好的时间将至,冒着大太阳,沿街跑了下。
这件事其实不太合适,思归里明白这一点。
暑假正中,单独跑到家写作业这种事……光说出都蛮奇怪,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交往应有的界限,但是俩做的怪事太多,纠葛也太深,超出界限的事也不止这么一两件,余思归索放弃思考,不再想。
总思考什么‘合适’什么‘不合适’,总有种被套枷锁的味道。
而思归讨厌被束缚。
至于盛大少爷,八面玲珑的程度甚至更甚于余思归——思归对自己不喜欢的事从来都是甩脸不干的,而盛淅出事件背后的利弊,再决定要不要做它,是个人透彻、人情练达的存在。
这种人,不会不晓得请异同学来家里的突兀之处。
“……”
思归停顿下来,望着远处金光闪烁的仲夏大海,不解地问自己:“这说明也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出来,余思归觉得里仿佛蠕动了一下。似乎有个答案,但有一个更大的疑问。
——为喜欢应该是对等的。
像走过坟墓,站在帝面前接受审判时,一个灵魂向另一个灵魂,而不是像在拍打小猫小狗。在酸涩甜蜜的喜爱深处,余思归渴望从自己人生第一次喜欢的少年处,得到对等的尊重。
尊重我么?
余思归不敢确定。
她甚至不知道少年人将自己当作什么。
余思归敲响盛淅家门的时候,门的是个陌生的、围着围裙的阿姨。
“是思归吗?”阿姨笑着问,“少爷刚刚出迎来着,没遇到吗?”
归归又被那流畅的‘少爷’俩字敲得一懵,流『露』出震惊神『色』,下一秒阿姨立刻改口:“同学,同学。”
思归傻了:“我又又又听见少爷俩字……”
“我随口一叫。”阿姨坚定不移:“毕竟直接叫雇主儿子的名字不太礼貌,说对不对?”
归归:“……”
“先进来吧,”那个阿姨笑眯眯地道,“阿姨倒点果汁,外面挺热的吧?”
思归震撼道:“好、好的。”
“跟少……”阿姨及时刹车,把归归拽进来:“跟同学发个微信,担找不到路,外面接了。”
思归被阿姨带到客厅,坐在了沙发的老位置。
和初春时不同,仲夏盛淅家的后院生机勃勃,藤月玫瑰犹如瀑布,花苞与骨朵沉甸甸垂落,无尽夏满了整个围栏。
思归喜欢绣球,盛淅发完消息后很好奇地着后院,然后听见很轻的‘当啷’一声。
阿姨思归倒了杯冰葡萄汁。
果汁盛在锤纹小杯里,透『露』着精致。
“谢谢。”归归说,然后很拘谨地喝了一小口。
葡萄汁挺甜的,但也泛着酸涩。
阿姨放下一小碟点大福,让归归配着果汁吃,大约是归归紧张,又和她闲聊了两句,问问成绩,问和少——同学,在学校相处得怎样。余思归从来没在同学家被这么欢迎过,断然没料到会是这种场面,但聊了两句后又稍微放了些。
阿姨不住地感慨现在的高中生辛苦,说少——同学回家也需要再肝一会儿作业。
不要再勉强自己叫盛淅‘同学’了!
然而龟龟恶毒地从少同学身找回一点平衡,想我晚自习回家一个字都不写……
归归和这个阿姨聊了许多,甚至知道了阿姨的儿子在外地读研究生,她在家闲不下,才出来应聘了这份工作。雇主和的子女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为人也非常慷慨。
阿姨说话时像个平凡而幸福的母亲,令人生好感。
「外地」,以说是思归从来没过,却终将前往之处。
对高中生而言,这二字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之间。
“说起来哦,”归归忽然好奇地问,“阿姨,知道们家是做什么的吗?”
阿姨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知道是厂的……而且规模不是一般的大。真正的雇主其实我见过一面,非常有涵养谈吐不俗的一个中年人,是同学的爸爸;们家不住在这里,厂子也不在这,只有儿子和祖辈在这暂住。”
“……”
思归微一思索,突然纠正,“用‘厂’其实不太贴切。”
阿姨自己端着一杯茶,愣了下:“啊?”
“是做实业的。”思归说。
阿姨:“……”
阿姨大概没想到一个刚要升高二的姑娘家会有这番言语,稍一迟疑,想问她这消息的信源是什么,余思归又很轻地笑了起来。
“而且们家在这。”
思归敲了敲桌子,认真地说:“否则不会现在回来。”
那阿姨似乎有点呆,思归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只好笑了笑,低头抿了口葡萄汁。
甜而微涩,应是鲜榨的,又加了一点碎冰。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思归道。
——我还知道的祖父甚至不是白白回来的,知道那个仅一期投资高达一百八亿才落地的项目,我知道的父亲甚至祖辈在我母亲的课题组里留下的身影。
……然后我完整地拼凑出了,我们二人之间的渊源。
那是难以磨灭,甚至是贯穿过了二年、甚至更久的岁月的。
思归轻轻闭了下眼睛,感到阳光落在自己眼睫,犹如经年的尘灰。
……
那阿姨笑着问:“思归吃不吃水果呀?之前告诉我挺喜欢吃水果,我拿点李子和桃来好啦。”
余思归都听傻了,想这人叮嘱得这么细致吗!于是支支吾吾:“吃、吃的,为什么会说这个……”
而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指纹锁吱呀的声音。
归归抬头朝门口,门口多了个身影,将门合拢,花瓶『毛』玻璃影影绰绰,不太分明,然而高且瘦削,似乎穿了件白『色』短袖。
归归:“……”
“我回来了。”
熟悉的好听嗓音。
归归那一瞬间,脸都有点红……
和阿姨打招呼,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向了偌大的客厅。
“来了?”盛淅问。
然后直截了当地口:“路怎么没碰到?”
余思归支支吾吾:“显然我们走得不是一条路……”
“——我老早发微信了。”
盛少爷情非常不愉快地眯起眼睛:“出发之前我应该告诉我会到外面接了,走路不下消息?平时『乱』七八糟的消息一个个的发,到了我打电话都打不通?”
归归争辩:“外面太晒了,手机算拿出来也不见呀!”
“也知道晒啊,”盛淅冷冷道,“——那我不晒吗?”
余思归:“……”
归归终于『露』出自己养不熟的一面,凶恶地说:“我又没有让接我,是自己要迎的!锅不要『乱』甩哦!”
盛少爷平静地坐在归归身边,抽张纸巾,不她。
“这种事都要甩锅我不手机,”大魔王容不得半个人她脸『色』,凶巴巴地对少爷发脾,“我怎么会知道会出来接我,我和又没有电感应,怎么敢一回来对我发火……”
盛淅了她一眼,目光闪过一丝惊奇:“谁对谁发火?”
“对我。”归归怒冲冲。
归老师咬牙切齿摩拳擦掌,几乎准备把的头拧掉,塞几颗曼妥思进。
“……”
那一瞬间归归发现盛淅脾彻底没了,像什么新奇生物似的着自己,片刻后问:
“到底是谁惯得这么大脾啊?”
思归一呆:“我……”
我脾不大,龟龟想,我只是……
然而下一秒,龟龟的脸被重重地,一把捏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