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情感商谈

林小璐的话很有道理,或者说,她的话才是正论。

事实上也的确如他所说,哪怕是去年,父女之间冷战的高峰期,两个人姑且也是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的,虽然整个过程里林小璐几乎除了“嗯”“哦”就没有别的动静,只是林昀一个人在说话罢了。

如果让去年的林昀听到林小璐的这番话,说感动或许有点夸张,但绝对会十分宽慰,不如说哪怕现在听到,也一样倍感欣然。

但问题在于,这句话完全不像是林小璐能说出来的话,放在眼下这种场合,甚至让人有些费解。

“你们小队所有人都在一起,连柏安市的人都来了,所有魔法少女都在一起,结果就你一个人过年的时候不过去?”

他看着林小璐,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一般:“真的有这种必要吗?”

“翠雀她已经是大人了,夏凉和白静萱都不用回家,她们跟我不一样,不需要考虑去哪里的问题,只要和其他队员一起就可以了。”

林小璐微微垂下视线:“但我好歹也是有自己的家人的,队友关系虽然也很重要……但过节的话还是应该和家人一起吧?”

“哪怕过节的地点是异策局的办公室?我可没办法把年夜饭带进去,你只能跟我一起去吃食堂。”

林昀努力让自己面色和缓,慢条斯理道:“而且异策局的工作性质很特殊,其实大家都要尽可能避免与家属一同进入异策局,所以哪怕我能带你去,你也只能跟着别的员工去参观,或者和我一起呆在办公室里。”

“有什么问题吗?”林小璐不解。

林昀耸肩:“会很无聊。”

林小璐一时语塞,似乎是在下定决心一般,半晌才重新开口道:“无所谓,我不怕无聊。”

“但是你的队友在同一时间聚在一起开心地庆祝新年。”

林昀毫不遮掩地点在林小璐的痛处:“别人都在玩,只有你在陪我值班,爸爸倒是没什么意见,但你最好还是再想想。”

“这個,唔……啊……嗯……”

眯着眼睛,林小璐抿着嘴,显然也在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又过了一会,才重重地点头道:“我想好了,我要去!”

如此坚定的选择反而让林昀越发困惑了。

而还没等他多作询问,面前的林小璐就发出了更让人惊讶的言论:

——“还有,新年的假期结束以后不久,我们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我打算这段时间专心学习,所以考试之前都搬回家里住!”

自己这是在做梦?

努力抑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林昀陷入了思索。

林小璐的话其实很能打动他,乍一听可以说是老怀甚慰,但开心归开心,他能明显感觉到,女儿这里没有说实话。

至少不完全是实话。

原因也很简单,其一是因为林小璐说谎话时总是喜欢错开视线,其二是因为这个说法并不符合女儿一贯的行事风格。

以翠雀的身份和林小璐相处半年多,如今的林昀对于女儿的性格已经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说是别扭也好,不坦率也罢,总而言之,大多时候的林小璐很难直率地去表达自己。

哪怕在父女矛盾解冻,已然可以逐渐弥合关系的现在,恐怕她也很难说出这种想法。

毕竟,父女二人,看上去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距离,但实际上却仍然有着层层阻隔。

这其中也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冷战后的影响仍未消除,林小璐如今虽然已经得知了相当一部分真相,没有了那么多对父亲的怨怼,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就会像寻常的亲子一样亲密。

不如说,哪怕是没有安雅离世的因素,林家的父女关系都一直不算很好。

过往的林昀的确不算是一名好父亲,他以工作为名几乎抛弃了对孩子情感上的关注,而且还总是用很冷硬的方式去要求女儿做这做那,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几乎已经齐聚了“让人讨厌的父亲”中大部分要素。

如果要用分数来形容父女之间的关系,满分100的话,那么冷战时期大概在0分,安雅还在的时候也只有40分或者50分的水平,连及格线都够不到。

这就导致现如今两人之间尴尬的状态,明明都很清楚对方已经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一时间依然不知如何去化解尴尬,乃至真正交心。

从来就没有过关系密切的时候,连参考样本都没有,又该如何恢复?

第二个原因,其实林昀能感觉到,是因为自己“透露了异策局的身份”。

对于林小璐来说,过往的父亲哪怕再怎么让人不满,但终归是从出生以来就朝夕相处,无比熟悉的,彼此之间的生活没有什么间隙。

但是,当林昀表示自己其实是异策局的人以后,这种状态就被打破了。这种突然间被揭露出来的事实,只会让林小璐感到陌生和无措。

这一点,从她近来时不时就会冒一句“伱不是局长吗”就足以见得。

如果是一般的家庭,亲子关系足够密切的话,那么这其实根本算不上问题,孩子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陌生感而改变对父母的看法。可偏偏林家父女本来就算不上什么模范家庭,于是彼此的间隔就这样增加了。

双重原因作用下,如今的林昀和林小璐依然处于互相试探的状态,试图在一次又一次相处中逐渐摸清更舒适的相处模式。

这也是林昀会以双重身份鼓励,甚至推动林小璐去魔法少女据点进行合宿的动机之一——正所谓距离产生美,减少父女之间见面的频率,或许反而能够逐渐淡化女儿脑海中的负面印象。

而眼下,父女之间的关系显然没有缓和到高于方亭市小队,足以让女儿放弃与小队的聚会,只为了和家人过节那一步。

眼下的状况,哪怕林昀自己都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因为在他的想象中,这些只会给女儿增加抉择的负担,而没有实质的意义。

那么,从常理来说,林小璐就更没有提出这种方案的理由了。

如果她真的只是在过年的场景下考虑到了父亲的感受,想要借此机会拉近一下彼此的距离,那么绝对不会使用如此直白的方式。

换言之,只要是林小璐能够坦然说出来的事,就一定不是她最在意的。

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林小璐自己根本没有考虑到“这可以拉近父女关系”这种层面,她只是单纯为了某些其他的目的,下意识就选择了这种方式而已。

究竟是为什么呢?

林昀默不作声,但思索中带着探询的目光却让林小璐感觉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了吗?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看……”

“你在小队那边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略作考量后,林昀决定开门见山:“和谁吵架了?还是感觉有压力?所以想要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柏安市小队的白蓟,毕竟林小璐之前因为与白蓟的矛盾消沉过,但仔细一想又没这个可能。毕竟白蓟在随后的比试中输给了林小璐,在痛哭一顿后也算是暂时和解了,不至于让林小璐挂记到现在。

那么这个对象会是谁?夏凉?白静萱?还是麻生圆香?总不能是因为自己作为翠雀的时候说错了什么吧?

“……没有这种事。”

面对林昀的询问,林小璐肉眼可见地动摇了,然而却只是摇头否认,一副拒绝沟通的态势:“只是我想换一个环境而已。”

“如果是为了学校的考试,我记得翠雀说过,她有在负责帮你补习。”

林昀继续放缓语气,减少自己的问话制造的压力:“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也是,这学期的考试也是,单纯为了考试需要,其实留在你们小队的据点里会更方便吧?”

此话自然是有据可依,要知道,他可是已经准备好期末考试的复习内容和练习题,只等着年后给林小璐和夏凉突击复习了。

他也并不觉得指出这一事实有什么问题,毕竟都是已经客观发生过的事情,其中也没有什么评判。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音落下后,林小璐的神情也顿时一变,明显变得复杂了许多。

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里,有什么让人感觉纠结的要素吗?就只是提了一嘴期末考试而已,真有那么讨厌考试吗?

林昀再一次困惑了。

事实上,相比本学期初,林小璐的成绩虽说没有什么大的进步,但也没有退步多少,虽然作为魔法少女确实很难专注于学业,但是有翠雀一直帮忙补习,考一个中下游左右的成绩还是没有问题的。

“中下游”这种水平说出来不好听,但是相比起林小璐此前的学习成绩,已经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至少学校里的老师对于这种结果已经很满意了,甚至偶尔还要多夸林小璐两句。

“……方便归方便,但我考虑的不是这方面的问题。”

另一边,林小璐也对林昀的质疑给出了回应:“总而言之,我就只是单纯搬回来住一段时间而已,你不要乱想。”

“真不是因为和别人有矛盾?”林昀狐疑。

“真不是!”林小璐鼓起脸颊。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析分析。”

把手中的筷子架到碗沿上,林昀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也不用管我说的对不对,就算说的是错的,万一对你有点启发呢?”

“我不闲,吃完饭我要写作业去了。没空在这里扯闲天,聊杂事。”

“就这么不想说?”

“……不想。”

“哪怕只有我能听你说?”林昀依然不急不慢道。

正如当初父女矛盾不能依靠林昀的身份去解决,只有翠雀能够旁敲侧击地了解女儿的心意,从而对症下药一样,如果眼下林小璐的担忧来自魔法少女小队,或许还真的只剩自己这个知情人可以充当一下“参谋”。

显然,这句话又说中了,所以林小璐再一次沉默。

她一手抱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以一副相当滑稽的模样静止了良久,半晌,也学着林昀一样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碰。

瓷碗触碰在木制桌面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她拿起餐桌边上的纸巾,认真地擦干净了嘴角,又擦了擦双手,然后把纸巾丢在了碗里,双手环抱,靠在椅背上。

低着头,她的唇瓣先是抿紧,后又微微开合,抓在手臂上的手指揪起袖子,又渐渐放松开来。

——“你能保证不跟翠雀他们说吗?”

最终,她抬眼,望着林昀的目光中带着怀疑,却又混杂着些许期盼。

“如果你这么要求的话,我当然可以帮你保密。”林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毕竟自己知道的那一刻,翠雀就已经知道了,根本不需要专门去传达消息。

他这么想着,继续保持一副无关人士的神色,示意林小璐往下说。

于是林小璐也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番情绪之后,慢慢地向林昀诉说起她突然打算搬回家住的理由。

他的第一印象是,林小璐的表述能力有待提高。

她说的很慢,顺序也有些错乱,逻辑上更是因为混杂大量个人情绪而导致颇为混乱,个人感想与事件经过混杂在一起,许多时候的表述都让人听不明白。

但是,随着其陈述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容也越来越多,林昀也渐渐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然后,他的神情也跟着一起变得复杂起来。

如果一开始他还是抱着一种了解问题,帮忙一起分析成因与解决办法的态度,那么当听完林小璐的陈述后,这种心情已经所剩无几。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尴尬,以及茫然。

——“所以说,我觉得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如果继续这样下意识依赖翠雀,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继续这么擅自地期待,反而只会给她造成更多的压力,这样的话不就变成讨人厌的粘人精了吗?与其放任自己走到那一步,我还不如现在搬回来,好好冷静一下,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另一边,林小璐还在如同炮弹般快速地陈述自己的想法,语速已经从最开始的缓慢变成疾风骤雨般的速度,也如同真正的暴雨般倾泻着自己的情感。

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直到感觉口干舌燥以后,林小璐才终于停了下来,然后略带期盼地看着林昀:“怎么样?事情大概就是这些,你觉得我怎么做才比较好?”

面对这个问题,林昀一时半会还真的回答不上来。

别说是给出一个回答了,就连让他快速接受林小璐话语中的信息,都略有些强人所难。

毕竟让他来总结一下林小璐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大致意思如下:

【我知道爸爸你跟翠雀没有什么恋爱关系了,但是我个人单方面想要这个后妈,如果你们俩之间没办法产生什么伦理上的联系,请问我该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后妈认下来,以及我该怎么确定现在的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的女儿说的不是人话。

但事已至此,自己怎么做才比较好?

林昀的目光微微上移,盯上了餐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现在,苦恼于这个问题的,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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