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林满脸涨着强乎乎的表情,拾起那条干树枝子用镰削着,答道:“散在南面沙滩上。愿吃就吃,不吃拉倒!死一头少一头,省得我去放!”
看到这张镰,宋如石又回想起了他年轻时给地主看牛扛活的生活,这是他那时用过的一张镰。有一年,白沙河突然涨水,把正在过河的三个铁匠冲倒了,在远处放牛的宋如石看到了,急忙奔过去,冒着生命的危险,把三个人救了上来。
进了村,铁匠们支起炉子,先打了一张钢镰,双手捧着送给宋如石。这张镰,分量重,钢火足,是专门砍柴禾打野条用的。
宋如石使用这张镰,瞅着看牛的空,砍柴拾草,帮助家里糊口。
宋如石走后,这张镰又交到尤林手里。
那年“毒蝎子”霸地以后,柱子把这张镰磨了又磨,大妈问他要干什么,他愤恨地说:“把镰磨快了对付”毒蝎子”去!”
大妈拉过柱子来,又是快慰又是不安地道:“好孩子,大妈就巴望你这一天。冤有头债有主,咱宋家的冤仇,数不尽,算不清啊!总有一天,咱这笔账是要清算的!如今你还小,别吃了那些狗东西的亏,等你长大了,可千万要给干爹干妈争这口气啊!”
尤林握紧小拳头,对着“黑大门”的方向叫道:“”毒蝎子”!你等着吧!早晚我是饶不了你的!”guhu.org 完美小说网
赵万程看到尤林手里提着镰,问:“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我恨透这些龟孙王八蛋了!”尤林狠狠地说,“我一镰把他们的头削下来也解不过咱们的恨来!”
“好孩子,把劲憋着吧,”赵万程拍拍尤林说:“我看总有用着的时候!刚才怎么和那地主崽子干起来啦?”
说来话长,十几岁的尤林,早已被苦难的生活驱赶到给地主看牛的道路上了。
按常理说,在人生的道路上,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耍娇、淘气、顽皮的时候。谁没从这个年龄上度过?谁没有幻想的童年?谁没有这段充满了天真、任性的生活回忆?
想想吧,那是一个什么时刻!无忧无虑,无顾无忌,吃饭抓着吃,走路跳跶着走,被大人们贬称为“淘气精”、“滑皮猴子”、“野猫子”……
老话说的好,七岁八岁讨人嫌,惹得鸡狗不喜欢。可是生长在这个年龄的尤林,连这点童年中起码的享受也被剥夺了。
碗里无饭,身上无衣,在三尺肠子闲着二尺半的日子里,尤林哪有心思去淘气、去顽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不管挑动还是挑不动,他得挑起生活的重担去谋生,去糊口!
五年前,宋家全家人好歹咬着牙根挣扎着过了春荒,到了夏季,实在过不下去了。
宋如山老人拉过柱子来,难过地说:“孩子,怨大人没有本事,不能养活你。没有法子,早走晚走,咱穷人得走这条路!你出去混口饭吃吧!”
出去倒不打怯,穷人孩子的肩膀就是挑吃苦出力的担子。
尤林还常常望着大人们那艰难辛酸的样子,想分担一点忧虑哩!他瞪起黑黑的眼珠,问:“到哪里去?”
爷爷叹口气说:“还有谁家?穷人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倒下的倒下,有钱有势能雇起人的,只有”黑大门”了。你还小,出去远了,我不放心。只好去”毒蝎子”家了。”
“我不去!”
尤林把嘴唇咬得紧紧的,脸转向墙,倔强地说:“饿死也不进他那”黑大门”!”
宋家人的心里都明白。把孩子送进“黑大门”去看牛扛活,就等于把他推到火坑里!要吃财主家的饭,得拿命来换啊!
那个“黑大门”就是个鬼门关,活地狱!可是不进又怎么办?还能眼睁睁地等死?
尤林的干妈妈也劝柱子:
“不去眼下又怎么熬?你先去混口饭吃,等过去了这一段,咱再另寻法子。”
尤林虽然脾气强,但也懂事了,还是去了。
爷爷把自己不舍得穿的一双干绑头泡了泡,塞上两把羊胡子草,给尤林穿在脚上。没过多少日子,干绑头磨得没有底了,只好赤着脚。
夏秋还好混,到了冬天,照理说牛群该进栏了,可“毒蝎子”为了省草,又怕雇工冬日闲着,便叫他赶上牛群到外面去。
山上早封冻了,草丝不露,只好到山坡前的朝阳处叫牛在石崖
那些长得象座小山的犍牛,用鸡蛋般的眼珠子打量这个还没有牛腿高的孩子。它们把头一低,弯月形的牛角一斜,“哞哞”两声,向尤林示威。
有一回,尤林正在弯腰拾石头,不料一头犍牛趁他不备,鸡蛋眼一瞪,头一低,身子向前一拱,两只大角一挑,把尤林腾空撅起,朝山下的深谷里狠命地撂去。
尤林滚在悬崖上,象石滚子似地急速往下跌,就在快落到山沟底下时,尤林死死抱住了一棵松树,这才免去了一场粉身碎骨的危险。
尤林抹抹嘴上流出的血,打打身上的泥,不声不响爬回来,拾起带棱带尖的火石磕子,雨点般地往犍牛的蹄子丫瓣上砸,打得犍牛“哞哞”叫,撅起尾巴围着牛群跑。
这就是童年中的尤林,就是这样在苦难中度过的啊!
他在泥里、水里、风里、雨里、冰里、雪里,摔打了整整五年。
五年中,他白天看牛,晚上蜷缩在牛棚里,有时偷着回家看看,被“黑大门”家的人知道了,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说是荒落了他的牛。
但灾难并没有把柱子挤扁,饥寒也没有把他压碎,他像棵在巉岩缝里钻出来的小树一样,在风雨中强劲地成长着。
他的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身子虽瘦,但骨膀挺结实,一张小方脸上,有着一双明亮的、有神的眼睛。他的眉毛黑黑的,嘴唇厚厚的,紧闭着,不大说话,也不大笑,什么时候脸上都是透露着硬崩崩的,强乎乎的表情。
严酷生活的磨炼和高山深谷的开阔、强毅、豪放的形象,使他性格中的那些坚强无畏和粗犷的素质更加突出和凝炼,使他每时每刻都在向人们显示,从他作为一个生命与这个苦难世界认识那天起,就作好了与这个世界挑战的准备。
这天上午,尤林正在白沙滩放牛,“毒蝎子”的独生子朝这边走来。
他这年十几岁,整整比尤林高出一头。
杜奉祖为了把他这个儿子渲染得有威有福,特地给他取了个吓人的名字,叫杜一龙,取其天底下唯一就这一条活龙之意。
“毒蝎子”凭着他的家业势力,又加儿子是“千顷地里一棵苗”,专门从外地请了个先生,手把手教了他七年书。
七年的时光,他除了为非作歹、打人骂人外,什么也不会。
可“毒蝎子”却把他看成了个宝,经常加以炫耀。
“毒蝎子”五十大寿时,高朋贵友都到了,这个老地主酒喝多了,想在客人们面前,显示显示儿子的才能,便把儿子叫过来,当着众人的面,进行榜试。
他把儿子拉到众人面前,又怕出了难题儿子答不上来丢丑,便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横到儿子面前,笑咪咪地问:“这是个什么?”
杜一龙吊起双眼,端详了一会,张开大嘴答:“是根扁担!”
众人捧腹大笑,笑声震得客厅“嗡嗡”响,“毒蝎子”也随着大笑,眼里都溢出泪来。
他点着头,把脖子转了两转,大声夸奖起来:“嘿嘿!嘿嘿!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明明是个一,却说是根扁担,不俗,不俗。”
客人们一见主子称赞,也随风转舵地赞叹道:“聪明过人!聪明过人!令郎如此慧敏,将来必有一番大的作为。”
杜一龙长了这么大,只知道为非作歹,打人骂人。
夏天,他跑到穷人的南瓜地里,瞅瞅那个瓜大,用刀割个方口,往瓜里局上屎,再盖上。
冬天,他腰里装着火柴,避到穷人的屋檐下放火。这回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刀,不走正道,专往穷人家的庄稼地里钻。
他看看哪棵玉米、高粱长得粗长得高,嚓”的一刀,贴地削了下来,说是练武艺。他一边走,一边削。柱子早就从远处看见了,气得眼珠子发蓝,等杜一龙走近了,他拾起一块石头,朝向一头牛身上狠狠砸去,嘴里骂道:“他妈的!不吃人食的东西!”
杜一龙抬头一看,是尤林。
一品味道,知道话里有话,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指着尤林问:“小穷鬼!你刚才说的什么?”
尤林站在那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着杜一龙。
“你的皮是不是痒痒了?你是想找死啊!”杜一龙逼近一步,“你是为你那六分地喊冤?还是为你大妈和妈妈叫苦?你是不是忘了姓什么啦?”
尤林黑黑的眉毛一拧,道:“忘不了!我姓”穷”!”
杜一龙长刀一抡,“嚓”的一声,几棵庄稼又被削断了。
“告诉你,老子要到蔡司令那里去了。再不老实,整治你的法子多得很!”
尤林的嘴闭得紧紧的。
杜一龙上前一步,挑衅地道:“他妈的!你聋啦!你耳朵里长了驴毛啦!”
尤林毫不示弱,沉甸甸地回敬他:“你的耳朵里塞了驴毛啦!”
杜一龙这个地主羔子本想抖抖威风,没想到被尤林大骂了一顿,他把刀一擎,朝向尤林道:“他妈的!你还敢反哪!看老子我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