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后,日出的时间渐渐变晚。
东面的山际尚未露出清白,已有人悄悄推开门,小心翼翼的走出院子。
云昭脚步轻盈,连关门的动作的放的极轻,生怕吵醒了厨房旁睡着的小杂役。
门缝刚合实,背后蓦地传来一道男音。
“姑娘,不要让属下难做!”
山莲单膝跪地,深深鞠一躬。
“不要让公子忧心,他……他不可继续忧思。”
云昭惊愕,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复又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应该在容泠身边吗?容泠……在哪?”
山莲垂着头,答非所问,“姑娘,请回。”
然后不管在问什么,都是一句请回,匀着深深的叹息,知道这门是出不去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转回头,手落在门框之间,忽然又停下,他站在那里,连呼吸都染上了不易察觉的紧张[流泪]。
“容泠还好吗?”
背后的人没有回答。
即便不回头,也可以想象到他如一座木桩,垂头一动不动的样子。
她声音有些艰涩,甚至带了隐隐地哀求。
“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我不会去找他,也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簌簌的微响自背后传来。
山莲站了起来,终究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云昭抱着自己的肩,倚着门框,脚下像脱了力,也像累极,站不住了似的。
本已离去的人又走了回来。
“公子不太好。”
山莲去而复返,云昭萌的回过头,心跟着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
“姑娘没有发现自己有何变化吗?”
看她茫然的表情,山莲脸上浮现了一丝类似恼怒的情绪,但很快被无奈替代。
“姑娘身体里植入了一种蛊。”他指着云昭,表情却带了些不甘,“这种蛊,护心脉,肉白骨,伤口较之常人恢复更快,有了它相当于有了一道免死符。”
云昭迟钝的摸着心口,消化着他的话。
“只是此蛊离体,会加速蛊母的死亡。”山莲表情变得沉重,甚至不愿再看她。
“什么意思?”云昭知道的蛊毒实在有限,想到是容泠下给自己的,只能半猜测的问,“或许是,同心蛊?”
情人之间似有一种蛊,生同衾死同穴,名叫同心蛊。
山莲却笑了,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并非同心蛊,同心蛊一方死了,另一方也会跟着死去,公子他……怎么舍得给姑娘下那种蛊。”
像是不忿,也像无法理解,可终究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无可奈何。
他冷声道,“公子的蛊,以血肉精养,心血浇灌,怎可是那小小的同心蛊比的了的?以性命为食,最为凶险。”
蛊毒过于复杂,她听不懂,可那句以性命为食却听懂了。
喉间像吞了棉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一些。
此时山莲的冷静就显得格外残忍,他没有停顿,一字一句。
“若是没有所爱之人,这蛊便是没用的,因为没有比蛊母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子蛊便不会反噬,相反还是至真至纯的良药,可护体疗伤百毒不侵,可若是有蛊主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看中的东西……”
云昭听着他的话,耳朵泛起了轰鸣,一阵强过一阵,震的她快要站不住。
“公子给自己下这蛊的时候,心中并无爱人,他本就不在乎性命,一心一意炼毒,竟真让他练成了这金刚不坏的奇毒。”他叹息,“可后来遇见你……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曾经我从未见过公子笑,即便性命无虞锦衣玉食,却从未开心过,与你在一起,他开心了许多。”
容泠不会笑,这是山莲见他第一面就知道的事。
他长在深宫里,活在刀刃上,一步错万丈深渊,皇家冷漠冰冷,他不会笑,也从未有人教他如何笑。
公子一直有厌世之兆,山莲从来都知道,他虽活在世上,却并不爱这人世。
后来有人教会了他笑,让他尝到了甜,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要了他的命。
许是这话太过残忍,山莲不愿继续说了,临走前深深的看了云昭一眼,语重心长,“云昭姑娘,希望你好生活下去,公子看待你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不要……让公子伤心。”
云昭站在原地,耳朵里的轰鸣振聋发聩,心绞痛到几乎站不住。
她不想要这样的蛊,容泠太过残忍,总用他以为的方式对她好,为什么从来不问问她想不想要,她需不需要?
忽然忆起,在慈恩寺的伤,肩上中了一箭,还被捕兽夹割伤了脚,但那伤口很快便愈合。
原来都是他,一切早有迹象。
揪住自己的领子,大颗大颗眼泪落在地上,她忍不住开始咒骂,哭泣,怨恨那个一厢情愿在她心中留下伤疤的人。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见他。
她好想他。
云昭泣不成声,被睡醒的杂役听见,慌忙推门出来扶她。
“姑娘,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哭。”
女孩坐在地上,哭到崩溃。
她语无伦次,说不出所以然,如梦魇般浑浑噩噩。
一觉睡到天黑,醒了之后又开始发呆。
吱呀一声门框微响,小杂役端着一碗汤进来,放在了她手旁。
“姑娘,你醒了?把这汤喝了吧。”
半晌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封的紧实细致的蜜饯,开口道,“这是我在路上……”
话音到一半,他顿住。
女孩解开了纸包,大口咬着里面精致的果子,眼泪却一滴滴断了线一样往下流。
便往下咽,边哽咽的问,“是他让你给我的吗。”
杂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你跟他说,我没事,我很喜欢,我什么事都没有。”
反手擦了眼泪,她忽然问,“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只要他坚定的不肯被她找到,云昭根本没有见到他的可能。
她只盼着再见他一眼。
若是一眼都无法见到,该怎么办?
小杂役却憋了一口气,良久后,别过头去,似乎不敢看她。
“为什么?”
情绪倏然爆发,云昭丢了纸包,忍不住宣泄自己的情绪,“为什么连看一眼都不可以?为什么要这样,不打算再出现的话,为什么不干干脆脆地消失,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她一边流泪一边哭喊,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
小杂役只是默默的收了散了一地的东西,后又问,“姑娘还吃吗?”
像是要去复谁的命。
一句话像针扎了皮球,云昭泄了气。
她拉回纸包,却又被抢走,小杂役出言提醒,“脏了,不能吃了。”
云昭沉默,最终叹息,“不要告诉他。”
这些日子云昭吃得好也睡得好,每天笑脸盈盈,没事就出去散步闲逛,茶馆喝茶。
小杂役换着花样给她做不同的佳肴,喂的云昭面色日渐红润。
一切好像过的真的很好。
直到百里外的消息传来,京中巨变,太子开凿运河挖矿的事情被一个清廉的小官抖了出来,当朝对质指责,公然打了皇家的脸。
太子怎么会善罢甘休,他当即以蔑视皇储为由将其打入大牢,却不想小官背后牵连众多,无数老臣要保那小官,剑拔弩张之际,新上任的大内总管传来了一个消息。
圣上醒了。
“然后呢?”
云昭嗑着瓜子托着下巴听的津津有味,将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画本听。
小杂役清了清嗓子,云昭立即有眼色的递上一杯热茶,他一口饮尽,才有继续讲下去。
“太子急了,慌乱之下,他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
“什么事?”云昭也紧张起来。
小杂役吊足了胃口,一字一顿。
“东宫他,逼宫了!”
“嚯。”云昭坐直了身体,一脸振奋,“终于来了,封建社会的皇族斗争果然还是要落在权力争夺父子反目上!”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禅让逼宫本质相同,太子太心急了些。
“所以呢?圣上……?”
他讲的栩栩如生,仿佛就站在朝堂上。
那一日,太子逼宫,群臣对立,昏迷乍醒的皇帝被贵妃退了出来,几乎连完整的句子都无法说出。
太子身后的禁军层层叠叠,手里钢刀出鞘,皇城脚下站满了他收编的大军,金钟战鼓剑拔弩张。
朝堂风云巨变。
太子嘉陵一步步走向走上玉阶,面上满是势在必得,视线稳稳地落在玉玺上。
“父皇应该休息了。”
老皇帝躺了几个月,双目变得浑浊不堪,身上的肌肉完全萎缩,整个人枯瘦的像是风干的树皮,已经有了风烛残年的模样。他的面颊深深凹陷,口不能言,而身后的贵妃依然美艳。
他就这样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最宠爱的儿子走上玉阶,在他的眼前,将野心勃勃的手摁在了玉玺上。
“父皇,应该休息了。”
他又重复一遍,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光芒。
皇帝一双眼都快从眼眶中瞪出来,目眦欲裂。
然而,故事的最后总有反转,这一次也毫不意外。
命运有时会发生微妙改变,可历史却是固定的。
门外尖锐的刀剑声响起,一切都已来不及,犹如数月前浴佛节那次宫变,无数戎装将士兵临城下,宫门外乱做一团,重重乱影之中,率先破门而入的是被踢进来的几个禁军首领。
他们均是身中数箭,口吐鲜血,显然已经经历了一场恶战,为首的统领看向太子,嘴角不断的溢出鲜血,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寅将军四个月前浴佛节失足落水,与其出生入死的张都尉魏直闯佛宴要求验尸却被拒绝,后刺客四处点火,此事不了了之。
将军被悄无声息的扔进太液湖里溺死一事干系重大,太子曾去查过,却无法查出真凶是谁。
而此刻陈寅的副使张都尉率领十万陈军攻入京城,他竟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他来做什么?他是要造反吗?
“他当然不是要造反,陈将军是来救驾的。”细腻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嘉陵这时才回过头,仔细的看了一眼皇帝身后年轻貌美的贵妃。
这位名义上是他长辈的女人眼中满是媚光,似乎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贵妃娘娘这是在说什么?”
“本宫说什么太子应该很清楚。”贵妃压低了身体娇生在皇帝耳旁说,“陛下,那日本宫都看见了,太子妄图策反陈将军,陈将军为人耿直精忠报国,与太子争了口舌。没想到太子一怒之下,竟起了杀心,将陈将军毒杀在太液湖里,陈将军当时抓下的令牌,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嘉陵瞬间拔剑,“你血口喷人!”
贵妃急急藏于皇上身后,扬声对峙,“幸亏当时本宫与几个婢女藏在林中,险些被人灭口,本宫与陈寅将军从自由一起长大,最了解将军秉性,他从未想过僭越之事,想必太子殿下当时便起了反心,被将军发现,才将人灭了口。”
现在太子逼宫,无数双眼见证,莫须有的罪名一把扣在他头上,太子几乎站不住。
故事外的云昭惊愕不已,若不是当时亲眼目睹陈寅将军是如何被贵妃杀死的,她简直要信了这一派胡言。
仍记得那日贵妃用银针刺破了陈寅的喉咙,身后的暗卫从黑暗中走出,直直将那将军溺死在湖里,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响。
如此狠毒的招数,想必用过很多次,幸亏有了银针,云昭几乎已经能猜到故事的走向了。
而那银针的标志性太过强烈,云昭想假装不知道她是谁的人都不行。
揉了揉耳朵,忍不住打断,“太子这一边的故事可以跳过吗?我不太想听。”她诚心诚意的解释,“生理不适,请见谅。”
小杂役嘿嘿一笑,表情怪异,“先别急啊,姑娘,这就要讲到重点了。”
还没讲到重点啊?
云昭没兴趣了。
小杂役却还兴致勃勃。
“太子逼宫,当然不可能在继承皇位了,可这个时候,朝堂上又出了变故。”
起承转合太多,云昭感觉自己听到什么都不会再震惊了。
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什么变故。”
小少年歪头看着她,说,
“皇上还有位一直养在皇家道观的三皇子,曾被人误以为夭折,现如今接了回来。”
手一抖,两滴水溅了出来。
三……皇子?
下一章!一定结束!!
我好像每个故事到了收尾的时候都特别迂回,要改要改,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