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在关羽、张飞的护卫下,疾驰一夜,於次日上午到了临湘。
顾名思义,临湘之名乃是得自湘水,临湘临着湘水,在湘水东岸,故名临湘。
临湘即后世的长沙,——荀贞来的那个时代也有个临湘,不过彼临湘与此临湘却无甚关系。
临湘这座城市的的历史虽然比不上中原、北地的名城,却也历史悠久,早在战国时,此地属楚,已是楚国重要的粮食生产地和军事要地了,当时已初具城市的雏形,不过真正建造了临湘县城的却是前汉初的长沙王吴芮。
吴芮是鄱阳人,本为秦吏,是秦吏中第一个响应陈胜、吴广起义的,后附项羽,再后又因张良之劝而改拥刘邦,前汉建国,大封功臣,他因拥立之功而被封为长沙王,成为汉初的八个异姓王之一,被封为长沙王后,他在故楚旧地的基础上筑造起了一座成型的县城,即为临湘。
比之阳翟、颍阴、邺县、邯郸等名城,临湘少其厚,但因数百年来一直为长沙国、长沙郡的的国都、郡治之故,却也称得上繁华二字,且因最初建城的吴芮生长乱世,身经百战,熟知攻守之道,所以临湘县城之位正处军事要地,荀攸远观之,只觉此城如虎踞湘畔。
跟着荀贞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荀攸和荀贞一样,也养成了每到一地,先注意此地军事价值的习惯。
他扬鞭远指,顾对关羽、张飞说道:“临湘临水依山,虎踞长沙腹地,难怪久为长沙郡治。只要能把此县抓在手里,长沙便是乱贼四起,亦不足定也。”
关羽、张飞以为然。
关、张二人早年跟着刘备时读兵书不多,后和刘备一起跟了荀贞,方始大量阅读兵书。
不得不说,刘备真是一个有运气的人,关、张两人不仅武力出众,而且在军事上极有天赋,虽然至今尚未有过独当一面的机会,可从关羽在义从中带兵的表现和张飞在“守内黄尉”任上时治肃地方治安的手段,他两人已经显露出了一定的军事素养和军事才华。
拿他俩与赵云相比,荀贞很喜欢赵云,可却也必须承认,赵云在军事上的才能远不如他两人。
历史上的刘备知人善用,他重用关、张,而不重要赵云,只把赵云当亲卫统领使用,是有他的道理的。人各有其长,赵云之长在忠、稳、沉勇、识大局,放在身边当亲卫统领正合其用。
荀攸三人驰马至临湘城下。
临湘城门把守甚严,披甲的郡兵仔细地查验进城之人。
这会儿一因尚天早,二因长沙人口本就较少,又正时当天下贼乱不定,过往的行商、客人亦少,所以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不多,不多时就排到了荀攸三人。
荀攸三人早下了马,荀攸取出符信,递给守门的郡卒。
荀贞、戏志才搞到的符信不止有给荀贞一人的,也有给荀攸、程嘉的,当然,用的亦皆是假名、假籍贯,但虽为假名、假籍贯,却正儿八经是由县寺开具出来的,所以便是假的,也是真的了。
守卒看不出问题,放了他三人入城。
三人牵马入城。
因是初来贵地,人生地疏,荀贞又是逃亡之身,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为了免得引人注目,他三人没有再骑马,而就牵着缰绳,找人问得了郡府之所在,步行前行。
临湘县中有一溪流,自北而南,贯穿了大半县区,郡府便在溪流西边。
荀攸等是由北边入的城,入城不远,即闻水声,抬眼看去,见一条水波澄清的溪流源出地下,潺潺南流。他们缘溪堤而行,穿过小半个县区,路过县中的“市”,再往前不远便是郡府了。
路经“市”的时候,荀攸驻足翘首向内望了会儿,市中并不热闹,不过也不冷清。
张飞说道:“闻乌程侯武功赫赫,却不意文治也出众。”
从魏郡南下以来,他们经过了很多个县,荀贞虽然从没进去过,但关羽、张飞等人有时却会入城去买些吃食和日常所需,相比之下,长沙的集市不是最热闹的,却也能排在前列。
荀攸与关、张接触不多,但他知荀贞很重视刘、关、张三人,所以对关、张甚是礼敬,不以武夫视他二人,闻言一笑,说道:“於太平之时,武功或不显,然於贼乱之际,武功却是治民之本,只要武功显赫了、地方安宁了,那么欲求文治便就不难,只需择用一二贤吏即可。”
张飞点头称是。
张飞素来礼重士大夫,这一夜赶路,关羽与荀攸交谈不多,但张飞与荀攸却言谈甚多。
从“市”门外行过,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便在溪流的西岸,长沙郡府出现在了眼前。
这一带是县中的繁华区域,古迹颇多,士人聚住。
县中的衣冠士族不少聚住在溪流两岸、郡府周边的“里”中,郡府对面、溪流对岸是吴芮一系长沙王留下的长沙王宫,又称吴王殿,郡府的西边是贾谊故居。
贾谊於前汉文帝年间,在吴芮的四世孙吴着为长沙王时做过长沙王傅,因而在临湘存有故居。
贾谊是前汉的大儒、名臣,向朝廷提出过削藩、国家垄断铸钱等建言,他在文帝时虽因与当时的功臣、权贵有矛盾而未得重用,但在他死后,於武帝时却得以被朝廷重视,所以他的故居得到了妥善的保护。
荀攸昔年在颍阴时就听说过长沙的贾谊故居前有一块《贾谊纪功碑》,乃是前汉为纪贾谊之功而敕刻的。荀贞在离开魏郡时,曾对荀攸、程嘉等人说“不朽有三”,如贾谊者,真是当之无愧的功勋不朽了。
荀攸很想去看看这块碑,去贾谊的故居凭吊一下贾谊,不过现下却非适当之时,他压下念头,把坐骑的缰绳交给张飞,整了整衣冠,拍打了下衣上的尘土,又到溪水边洗了洗脸,然后按剑挺胸,规行矩步,来到了郡府门前。
未等他开口出声,只见一人从门边的塾内走出,快步迎了过来,观其打扮,是个斗食的小吏,想来应是守郡府门的亭长了。
这个迎出来的人大约是因见荀攸、关羽、张飞皆气宇轩昂,不似常人,故此很客气。可惜他虽然客气,荀攸却听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盖因其讲的是方言之故。
好在一听荀攸说出洛阳正音,这个门亭长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朝廷的吏员,却也懂些洛阳正音,忙也换了方言,用带着浓厚的长沙土味儿的洛阳正音和荀攸说话。
荀攸问道:“乌程侯可在府中?”
这个门亭长没有回答荀攸,而是反过来问道:“敢问足下高名,不知求见鄙郡府君何事?”
“我是乌程侯的故友。”
“原来如此,足下来得却是不巧,府君不在府内,去了城外的军营。”
“去了军营?”
“正是。”
孙坚长於军事,对民事没多大兴趣,所以便将郡事悉数付诸与了郡功曹桓阶等人,而他自己则十天里边有八天都是泡在军营里边。
荀攸问道:“那不知乌程侯何时归来?”
“这可说不准,有时候,府君一去营中能待上五六天。”
荀攸来时,於县外未见兵营,临湘西边临水,地低而湿,不适合扎营驻兵,想来这兵营不是在县东,就是在县南了。荀攸问道:“那不知军营在县东,还是在县南?”
“府君治军甚严,外人不得入营,足下虽是府君的故友,怕也是进不去营中的。”
荀攸踌躇了下,心道:“君侯最晚明日便至临湘,我总不能在这里呆等乌程侯。”因说道,“如此,可敢劳烦足下帮我去找一个乌程侯?就告诉他:汝南故友来访。”
门亭长犹豫了片刻,说道:“我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府门,这样吧,我找个人去告知府君。”
“多谢足下了。”
门亭长回去塾中,叫了个人去通知孙坚,又出来请荀攸三人入塾内坐等。
看这门亭长这般客气、热情,荀攸知此必多半是因他自称孙坚故友之故,想道:“看来乌程侯在长沙威望甚高。”又想到这门亭长虽然对他客气、热情,却仍不敢擅离职守,又想道,“乌程侯军伍出身,不但治军严,治府吏也是甚严。”
威望越高,就越易隐匿荀贞;治下越严,就越不易走漏消息。
荀攸放下了点心,又想道:“云长、益德皆雄壮之士,如在府门外久停,未免会引起旁人注目。”遂答应了这门亭长的邀请,招呼关羽、张飞共入塾内。
这门亭长亲自给他三人倒上热汤,殷勤陪话。
这门塾正侧对着郡府的大门,闲话之余,荀攸、关羽、张飞少不了打量长沙郡府的建筑。
比起阳翟、邯郸、邺县的郡府,长沙郡的郡府稍显寒酸,比不上阳翟等地郡府府门的高大雄壮,墙垣上所涂之颜色的色泽亦不如之,围墙也不如阳翟等地郡府的围墙高大。
长沙郡府的围墙不知是何时建成的,大概孙坚到任后,忙着讨贼、练兵,也没想起来修缮修缮,墙上斑斑印迹,少了些阳翟等地郡府围墙的威严之感。
长沙郡府的占地面积也不如阳翟等地的郡府,隔着墙垣观望府内的建筑,亦比阳翟等地郡府院内的建筑少得多。
看罢郡府的规模、状貌,再看出入郡府的吏员。
长沙郡府的规模、状貌虽不如颍川、赵国、魏郡的郡府,然而长沙郡吏的衣着、配饰却与颍川诸郡的郡吏相差不大。这也不奇怪,能被辟除为郡吏的多半是当地的大家子弟,自然有钱。
临湘的兵营在城东,离城不远,又因道上人少之故,路上可以疾驰,故此没等太多久,就见一行骑士顺着溪堤,从街对面奔来,很快驰过石桥,到了郡府门外。
只见最前一人明铠亮甲,耀武扬威,猛鸷之气虽隔着甚远却也能感受得到,却正是孙坚。
荀攸忙与关羽、张飞出来,急行到孙坚马前,行礼下拜。
孙坚看去,见拜倒的人赫然是荀贞的族侄荀攸,脸上却无半点惊讶之色。
他骗腿下马,急将荀攸三人扶起,哈哈笑道:“闻是汝南故人来,我一听就知必是君至!”
孙坚在汝南哪儿有什么“故人”?他是跟着朱俊讨过汝南黄巾,可他并非士人,与汝南的士族没打过太多交道,至於结识的那些汝南当地的轻侠、猛士,因军务繁杂、征战不息、无空交友的缘故,亦多是泛泛之交,无有太深的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互相早断了联系。
要说唯一一个能与汝南搭上边的故人,那便只有当年和他同讨汝南黄巾的荀贞了。
荀贞现被朝廷通缉,孙坚是知道的,因此在得了郡吏所谓“府君汝南故人来访”的禀报后,他旋即就猜到:“莫不是贞之来投我了?”连忙扔下正在操练的义从,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
一见来人是荀攸,他马上知道自己猜对了,连连拍打荀攸的胳臂,欢畅大笑。
见孙坚快活大笑,荀攸彻底放下了心。
孙坚旁顾立在荀攸身后的关羽、张飞,见这两人俱雄壮魁梧,一个昂首骄傲,长须美髯,一个虽披甲带刀,却态貌谦谨,仿佛士人,眼前一亮,问道:“此二君谁人也?”
荀攸低声介绍了关羽、张飞的名字。
彼此见过,孙坚引荀攸三人入府,到的后宅室内,他命屏退左右,叫程普等人在室外护卫,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才问荀攸道:“贞之呢?”
“昨暮刚渡沩水,至迟明日能到。”
孙坚大喜,说道:“我当亲迎之。”
他向来雷厉风行,当时就要叫程普等人进来,打算命他们准备车驾,现在便要去迎荀贞。
荀攸觉得他不适合亲自出迎,正要劝他,孙坚自己便就醒悟了,忙将差点出口的叫声吞下,拍了拍额头,说道:“不对,我不能亲迎之。这样吧,我让我的妻弟吴景去迎贞之!”
孙坚不能亲自出迎是为了免得引起外人的关注,毕竟他是一郡太守,若是亲自出迎荀贞,难免会动静太大,吴景是他的妻弟,由吴景去迎荀贞,足能代表他的心意了。
当下,孙坚叫来吴景,交代了几句,命他立刻带人去城,去迎荀贞。
吴景是跟着孙坚一块儿从兵营里回来的,适才见到荀攸时,他面现惊异,此时闻得荀贞将至,不觉面色一变,似有话想说,但看了看荀攸三人,把话咽了下去,应了声诺,退出室去。
荀攸注意到了吴景的面色变化,心中一动,笑对孙坚说道:“为免走差,我也跟着吴君一起走吧。”
“道只一条,何来走差?公达,汝南一别,多年未见,我不但思念贞之,也想念你啊!你既然先来了,就不能走!今晚我要与你同榻而眠,共叙往事。”
推辞不掉孙坚洋溢的热情,荀攸只得应是,但又说道:“此次从我族父南下的多是冀人,吴君俱不认得,我留下也行,那么就请益德、云长从吴君同去,如何?”
荀攸等人私下里称呼荀贞“君侯”,但荀贞“颍阴侯”的侯位已被朝廷削去,所以当着孙坚的面,他改称荀贞为“族父。”
孙坚笑道:“公达,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谨慎持重!好,就依你之言。”
“还有一事希望能得到君侯的允许。”
“何事?”
“此次从我族父南下的义从颇众,若一起入城,恐会引得县人侧目,所以……”
不等荀攸说完,孙坚已知其意,笑道:“想要我手书一封,好使贞之的义从暂入我县外兵营,可是么?”
“正是。”
“此易事尔!”
孙坚当即手写军令一道,给了关羽、张飞。
荀攸借送关羽、张飞出去的机会,轻声对关羽、张飞说道:“适才吴君闻我族父将至,我见他为之色变,你二人於沿途路上务必要谨慎仔细,见着君侯后,务要将此事告之。”
关羽、张飞皆知轻重,肃容应诺。
吴景走在前边,关羽瞧了眼他的背影,哼了一声,心道:“君侯不顾安危,捕灭邺赵,此是为忠;远行数千里,来投乌程侯,此是为信朋友之义。这吴景若敢出卖君侯,我手起刀落,斩了他就是!”
张飞心道:“我观乌程侯方才言貌,对君侯之来应是喜悦相盼,无有异心,然吴景是乌程侯的妻弟,他如有异意,却也不可不防。”
吴景、关羽、张飞带人出县,去迎荀贞。
孙坚留下荀攸,令妻妾亲自动手打扫后宅院屋,以待荀贞之来,又令人备下上好的食材,预备明晚为荀贞接风所用,当晚,他与荀攸共榻而眠。
次日上午,荀贞到来。
因为随从的义从、携带财货的辎车皆先去了县东的兵营,跟着荀攸进城的只有程嘉、魏光父子、栾固、陈仪、江禽、典韦、赵云、吴妦等寥寥数人,所乘之车只有一辆,故此虽有吴景相迎,轻车简从之下,却是在县中没有引起半点的动静。
孙坚、荀攸早在府门相候。
荀贞一行到了郡府门外,等不及荀贞从辎车上下来,孙坚大步迎上。
典韦打开车门,荀贞跳下,抬头看见孙坚,亦大步迎面快行。
孙坚人未至荀贞身前,欢畅的笑声已先入荀贞耳中,他三步并作两步,与荀贞在路中相见,握住荀贞的手,快活说道:“我一听是豫州故人来访,便知必是你了!果然不错,果然不错!”问荀贞,“由汝南来此,路途数千里,路上辛苦了吧?”
荀贞含笑说道:“不及往日你我在汝南辛苦。”
这说的却是从讨黄巾时的征战之苦。
孙坚哈哈大笑,埋怨荀贞,说道:“却怎么不提前遣人来通知我,我好迎你,快到临湘了才告诉我!”
“我现在这身份,就怕你出迎。”
孙坚大笑不止,挽住荀贞的手,说道:“此地非叙谈之所,来来来,你我入府中再叙。”
自有人安排荀贞的辎车以及吴妦与那两个婢女,荀贞和程嘉、荀攸等人随着孙坚入到府中。
一直到来入后宅屋中,孙坚还紧握着荀贞的手不放,见屋内没了外人,他亲热地叫起了荀贞的字,笑问道:“贞之,你得罪了赵常侍,被朝廷追捕,来见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捕拿你么?”
荀贞笑道:“若你捕拿我,你就不是孙文台了!”
孙坚大喜,紧握住荀贞的手,大笑对左右的程普、吴景诸人说道:“知我者,贞之也!”
荀贞看到孙坚露出在衣领外的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以目视之,笑道:“文台,数年未见,你又更添新伤了啊!”
孙坚打仗一向不要命,在从讨汝南黄巾时,他就曾经重伤,险些丧命。
闻得荀贞此话,孙坚不以为意,放开了荀贞的手,摸了下脖颈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不算新伤,已是旧创了,是去年击讨区星时留下的。”
荀贞笑道:“我刚入贵郡不久,即闻郡人云:你去年敕书郡中,敕吏:‘谨遇良善,治官曹文书,必循治,以盗贼付太守’。文台,你的雄杰之气愈胜当年了啊!与卿想比,我实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