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还不如孟绪。

放水的嫌疑也过于大了一些。

孟绪轻轻勾唇:“看来陛下与妾是半斤八两。”

萧无谏把弓抛给了内侍,走向她:“半斤八两,也算是棋逢觉手。”

不等孟绪也放下弓,帝王就绕到了她身后,伸出手去。他不曾替她校准动作,只是微微助她托起长弓,拉开弓弦,两臂正好将她包围。

“再试试。”

二人合力,终于射出了正中靶心的一箭。

萧无谏满意一笑道:“有时候,朕觉柳柳也还有些用处?”

孟绪顿觉好笑起来:“陛下故意给妾挑了一把这么不合适的弓,就是想和妾说这个?”

他还没放开她,把她整个人裹在怀中。孟绪只稍稍往后一转,就是他近在咫尺、正辇在她身上的眼光。

那样近,又那样炽热。

“弓可以换轻的,世事可不会。女子立世,不就如持此弓,天然就比男子更多艰碍。”萧无谏颇为郑重地道:“日后若有困阻之时,朕始终可以是柳柳的依靠。”

孟绪轻哼了声:“学堂里的老师才讲究循循善诱,妾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忠言,今日若是大获全胜,陛下再与妾说这些,妾指不定更乐意听呢!”

萧无谏觉“忠言”二字颇觉新鲜,却没反驳,笑着道:“难道现在不是大获全胜?”

然而要说是他特地准备的这张弓,却是冤枉了。

他松开手道:“弓是宫人备下的,朕怕给你换了,你觉得朕看你不起。”

“陛下故意输给妾,摆明了心里是愿意告诉妾的,还兜这么一大个圈子。”

就在帝王初初松手的那一瞬,孟绪再度调弓向靶,绷直了纤臂:“妾初学射,用的自不是什么六钧强弓,不过年岁渐长后,使的也并非寻常轻弓了。方才一时不适应——”

羽箭离弦,竟一发破的。

饶是帝王,也要惊叹鼓掌。

“去烹壶茶,朕慢慢同你说?”他问。

孟绪才知道他说的“烹壶茶”是真的只让她烹茶。

方才还搭弓的手,如今又柔柔款款地执起茶刀,托起壶承。

陈年普洱,不温不寒,是最适合秋季来饮的。可她辛劳了半天,好容易茶出汤了,却被人以女子有孕不宜常饮茶为由,生生将眼前的茶换成了一盏乳酪。

“八字还没一撇呢。”孟绪抗议。

萧无谏捧盏低嗅,享受着她忙活的成果:“八字还没一撇,不也教柳柳忧心悄悄,梦寐不宁?”

孟绪横去的眼神已如同箭波,射人欲穿。

“还请陛下快付茶资罢!”

所谓茶资——

腾起的茶烟里,帝王慢悠悠揭眼:“她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一个密友,名钟灵。”

于此同时,瑶境殿中,滚滚香烟正被宫人手忙角落地扑灭。

“主子,宫中私自祭奠,可是重罪。”

“为何是罪?不就是怕招来鬼魂?若是点个火盆就真能魂兮归来,钟灵就该在沈氏出宫之前,向她索命。”

善善重新点燃盆里的纸钱,瞥了眼腕上的伤口。

“还是太轻了。”

宫人红着眼道:“都溃烂成这般模样了,主子还嫌轻!”

善善苦笑:“是我在他心里的分量,太轻了。”

宫人这才听出她是觉沈贵人的下场不满意,宽解道:“好歹翟衣的事也查不下去了,只能一并算在沈氏头上。钟美人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为她这样涉险,甚至不惜自伤体肤,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惦着她,一定也能瞑目。”

善善忽然从地上起身,将手中剩下的半捆纸钱囫囵抛进金盆里,熊熊高焰瞬间烧起,把她的脸映得凄红。

这次,任宫人把火打灭,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钟灵怕是不敢看我。”

自善善记事起,就是教坊司里的一个舞姬了。

她还那样小,才三岁的年纪,几乎是教坊司中最小的舞姬,什么都还不懂。

可教坊司的嬷嬷却说,她这个年纪,身子柔软,学舞是最好的。

好到下腰、横叉,若是哪个动作她迟迟做不了,嬷嬷便会一直不给她饭吃。

好几次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嬷嬷只从她身边冷着脸走过:“哭吧,反正日后只需要学舞,也没你开口的地方,哭坏了嗓子倒也无妨。”

忽然有一天起,善善终于不再哭了。

嬷嬷以为她是学乖了,却不知道,是有人偷偷给她塞了馒头。

所谓的讨出去是教坊司里常用的说法。严格来说,教坊司里的人都是陛下的人,自不能看上了就带走,但若是那人在陛下面前足够有分量,要个人,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钟灵比善善稍大一些,是善善认识的新朋友,学的是筝和箜篌。她的指甲总是剪得光秃秃的,因而便极羡慕善善。嬷嬷让善善自小就开始蓄指甲,善善的手,养得就和宫里的贵人一样漂亮。

不过钟灵也不懂,为何善善已经比许多年纪比她更长的舞姬都厉害了,嬷嬷却还是经常罚她。

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分到的粥食、馒头,掰给她一半。

后来善善终于不再挨罚了,十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能跳出让嬷嬷也看得瞠目结舌的惊世舞姿。

她开始反过来接济钟灵,常常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她。

那些都是钟灵一辈子也没吃过的东西,甚至最夸张的时候,还有从岭南快马送来的荔枝。

是善善跳舞跳得好,主子们赐下的。

那年钟灵十三,豆蔻之年,恰如青梅初熟,也渐渐开始看通人事,才知道原来自己轻易就能吃饱饭,而善善即便做得再好也会饿肚子,全是因为善善将来是要做领舞的,而自己不过是一大堆伴奏的乐人当中不起眼的一个。

善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嬷嬷冲过来的身影惊起。

不知是不是有谁告密,嬷嬷一下子就抓到了在这里躲懒的二人,冲过来要掐钟灵的胳膊,被善善挡住:“是我强拉她来此的。”

教坊司里有许多老嬷嬷,负责照顾伶人们的起居,监督她们日常训练,其实说起来也就比底层的伶人们稍稍好上一些。而善善如今已经是乐正跟前的玉人。

比如那个当初罚善善不能吃饭的嬷嬷,现在见了她,也需低眉下气。

嬷嬷当着善善的面不敢造次,只能在二人分开后单独教训钟灵:“人家以后有的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可我呢,我只能老死在这教坊司里,将来和我一样,当个最操心不讨好的嬷嬷,一把年纪还要看人脸色!”

一入教坊司,一生都是贱籍,原来这些嬷嬷,曾经也是台上风光的乐伶,如今却只剩下台下的腌臜了。

曲完毕,湘贵人满面羞怯,正要退回下首的座位上,却闻上首有人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一曲之间,便可见旖旎风光!”

却正是皇帝坐于中央,温言赞叹道。

底下有细细的诧异声,众嫔妃大都出自世族名门,即使是寒庶的小家碧玉,也都久浸宫中——

钟灵不想就这样葬送一生。

“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后既然给了我那般隆重的招待,我不。回敬一二,也未免单调。”

永安王觉她的舞艺赞不绝口,善善却没给人好脸色瞧,永安王倒也没和一个小奶奶计较。

只是有一天,永安王身边的太监忽然找上了钟灵,说是永安王即将前往封地,在此之前,想同善善私下见上一面。

钟灵不懂,永安王要见一个乐人,直接传召就是,为何偏要在夜里,将人幽约到宫中偏僻处?

那太监却说:“善善姑娘就这丁点年纪,殿下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能觉她做什么?即便有那个想法,也要等她再大些不是。殿下不明着传见人,也无非就是不想在事情确定前,闹出什么非议,坏了她的名声。”

“什么事情确定之前?”钟灵问。

“自然是……带她走的事。”老太监意味深长地答。

钟灵动摇了。

知道善善不会同意见永安王,她便偷偷帮着老太监把善善骗到了一间废宫殿中。

钟灵还没看到永安王就被老太监赶走。

所以不曾看见,在她走后,老太监是如何将善善一把抱住……

善善杀人了。

她衣衫不整的跑出来,嗓子因哭喊、挣扎,有一种近乎撕裂的疼痛。

她才知道,儿时饿肚子的哭声是哭不坏嗓子的。

下了好大的雨,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条衣带,不敢放下。

夜雨雷鸣之中,有人同样孤身穿行在宫中。

善善疾步狂奔,却不敢回到教坊司去。她跑到湖边,几乎想跳进湖水,把身上的肮脏洗干净。

“我要是不听话,明日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我腰上有颗玉痣了。”

“咱家手有分寸。不会很疼的。”

善善捂上耳朵,却无济于事。雨声为何不再大一点?

跳下去吧。

跳下去就再也听不到这令人作呕的声音了。

虽然她冷得发抖。

慢步徐行的太子,就在这时与人不期而遇。

善善将他领到那间宫殿外,自己却不敢进去,只哆哆嗦嗦递上那根衣带:“我就是用这个,勒死了他。”

萧无谏接过了衣带,却低手,探入她披罩的斗篷之下,替她环腰系好:“在这儿等我。”

善善忍着恶心没有取下衣带,只是用力把他给她的斗篷拢得更紧,还有那把伞——

那么紧。

就好像是飘风泣雨之中,她与人世最后的牵系。

萧无谏转身进了殿中。

出来的时候在衣袍上缓缓擦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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