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
崇信城里城外，是雨水落在地面后带来的涓涓细流，细流从高而低，颜色也越来越浓烈鲜红。
尸骸无处不在，城外的多是随意堆积在土地上十日或五日的腐肉和皑皑白骨。
城内也是因为无地掩埋而无处不在的腐烂官军与民壮。
恶臭扑面而来，且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碳烤肉香与之被雨水浇灭的呛人枣木浓烟。
整个世界，都充满着萧索。
“此处便是崇信，到时跟着大王破了城门便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乡党们，背井离乡多日，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让老爷们尝尝咱们的大刀，它已经和俺的肚子一般饥饿难当！”
崇信雨停，战事已尘埃落定。
对许多人来说，上午时分犹还在眼前的的破城宣言，还有将一日暴富的青天白日梦彻底敲醒的钟声。
这一场雨，是旱灾下老天爷对丢掉锄头的自己最大的惩罚，是对自己流落至此的最大笑话。
但对于刘承宗来说，这一场雨是对他变成了名号为千人屠的刽子手的盖棺论定，是杀一人为贼，屠得万人便为雄的起点。
城楼之上，李乘舟紧锁眉头…
渐渐停息的三两点雨水打击在脸上，刘承宗本能用手从上至下来回抚弄，有些粘稠，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鼻涕。
早在流贼与官军混战之际，刘承宗便果断的爬上了无人在意的城墙，并最终导演了这一场火灾。
一场大火将崇信城南翁城变成了人间炼狱，而李乘舟大军正好逼近，造成的极度恐慌导致争相践踏。
到最后，直到无人胆敢站着身子，短短的半刻钟，近两千老贼死在了顷刻之间。
刘二郎的战场直觉何其敏锐，
但结果，
何其残忍！
但无所谓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时此刻，刘承宗压对了宝，李乘舟是这么对他说的。
“先不晓得刘兄弟这般有本事！待将来，若不能再在某这里建功立业，可随时离去。”
“这般杀戮，将军不嫌我自作主张？”
李乘舟看着身边的刘承宗，打心里觉得这是个干大事的人，武艺高强，行事果决狠辣，又读过书，识得八股文。
总言之，
这是天生的将种！
这让李乘舟打心底李很是惊喜的夸赞。
“只要不是无故的杀戮，李某这里向来都是无碍，再说，也没叫你不如何，自然没理由说你。”
李乘舟没有给他说大道理，只是单纯的论功行赏，并许诺自己五百人的队伍，这是刘承宗没想到的。
瞧瞧，这就是胸怀，刘二郎彻底服气道：“都是大帅兵强马壮。”
李乘舟点了点头，并没有谦虚，因为事实就摆在那里，确实是如此。
刘承宗领命而去
李乘舟胜利了，但胜利并不代表着结束，没胜利至少想得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赢。
而真让你赢得漂亮后，该承担的，却多得多。
但李乘舟知道，饭得一口一口吃。就如同挖泥巴得一铲一铲的来，不然墓穴会塌，人也容易噎死！
而此时，眼前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安顿流民。
胡长中那里的消息没有传来，胜利就暂时没带给他多少粮草与金银。
但开心与难受的是，他有数不清有多少俘虏，
胡长中给李乘舟的建议是将没有青壮的老弱驱赶出去，留下青壮多的家庭人口。
而李乘舟的做法是先关押有多人指控的恶贼，然后将听话的贼首作为标杆引领人们心安，最后要将所有人养活。
这种事不是因为仁义与任性，而是李乘舟清楚的知道，崇信长期发展不得，而李乘舟如何对待流民和如何让各层次的流民流贼将他的名声传播出去，都需要这些人为他宣传。
李乘舟心中有太多不能为他人道德话语，所以有些事便不够坦诚。
但单纯想上攀爬的刘二郎心想，
“标杆？”
那还能有谁比自己更直？
泾水河谷地，
是原来周家肥硕的田亩。
此时雨后初阳，冰寒刺骨，成千上万的人却慢慢的囤积在此处。
战争带走了无数条性命，也给幸存者们带来短暂的富贵。
人们携带者一切能携带的东西，噼里啪啦间来看这些人自然不是走亲戚的远方来客，正是那灾荒年月四处逃难乞食的可怜底层百姓。
刘二郎知道，或许其中有人便是在一个黑色的夜晚再也忍受不住那无尽的绝望，这才相互结伴同行。
哪怕是做一群死在他乡的鬼，也不愿做一只留在故地做一个苟活的烂泥。
但如今，远离他乡的流民第一次感觉到有人管。在泥泞的路上，有人指引前进的方向，数百人依次而行，像极了乌龟王八，缓慢而不停。
“跟着走，到了地方莫要乱跑，两日施粥一次，犯事者死！！”
作为标杆的刘二郎很惊讶，崇信的民壮队伍是极其有组织的，而周遭的民团似乎也很熟悉做这些事。
于是乎，沿着道路边缘行走的人们衣衫褴褛目光呆痴，在前进的路上有人卖力吆喝鼓劲，声音虽小，但顺着铜锣大鼓一敲，总归让几千几万颗疲惫惶恐的内心有了些许主心骨。
两日一粥，刘承宗走在路上，迎着雨后将天地连在一体的彩虹，没觉得自家大帅有半分克扣。
“流民嘛，漫无目的四方乞食，沿路吃草啃树皮方为正经。而若听闻何处有吃的，便是路途百里，前路漫漫，也该是能爬过去的！！”
更何况如今还能两日有粥呢！
大伙有这个念想，且如今天气又暖和，平常吃点草根蘸点稀泥便能轻易对付过去呢！
这待遇，可是好日子，至少可比跟着大王小红狼要厚道；
～～～
流民的最大安置点就在城南，准确点就是锦屏山，而作为流贼里熟悉此地的又一个标杆人物。
吴老三升官千户同时是时而傻笑得合不拢嘴，又时而哭哭啼啼的感谢列祖列宗显灵。
这当然不是人傻了，而是他找到儿子了。
准确来说，是先前李乘舟从鹰白眉手里救下的吴二吴三寻到了对他们磕头叫爷爷的父亲。
只可怜那吴大已经被大卸八块，草草的埋在了风调雨顺亭。
不然父子团圆，也算是人间寻亲记了。
“团将爷说了，咱们是从犯，背井离乡的被强人强迫做贼身不由己。对此，只要咱们本份，他老人家已经决定那什么不咎。
但是，为了咱们好，所有青壮都得提出去干活，他老人家还对咱额外管饭。
当然了，
也甭想着偷奸耍滑藏起来不干事，若是想逃，告诉你等，老子眼睛亮着呢！
实话给你们说，老子这饭碗是儿子争取来的，谁要是让我丢了这行当，保不齐先拿你人头消气。”
吴老三是个从骨子里了解流民的，短短的几句话软硬皆施，且随着他挑选的人手传达四方，立马就让有些躁动的流民有些趋于平稳。
～～
崇信县衙，早已经环顾崇信一周的李乘舟有些头疼，缺粮二字写在脑门上。
周虎田等人做得有些绝，除却贵重的金银首饰细软。一把火不光是烧掉了县城聚集的所有军粮，也烧掉了自家带不走得到余粮，这种事对李乘舟来说是万分可惜，但对彼时的崇信众人来讲，实则是绝路一条。
毫不避讳的坐在惊堂大桌前，定定看着徐怀盛道：“若没了李某，如今崇信城生灵涂炭，徐大人和令夫人也是上了吊的，所以，父母官莫要这般看我。”
“李将军需要徐某做什么？”似乎已经认命，徐怀盛并没有多说什么滥调陈词。
“张榜安民，上报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