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晋阳就这么陷落了?
崔钧瞪眼。
甚至因此而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陷落之前,谁都以为晋阳固若金汤。
有城墙,有城防,有兵卒,有民夫,有军备,有粮饷,什么都有。
是啊,有万全准备的城,怎么就像是到处都是筛子呢?
这么多年的经营,怎么会突然就被攻破了?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崔钧拒绝相信,甚至觉得愤怒!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这种巨大的刺激,让崔钧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心乱如麻,根本冷静不下来,也完全接受不了。
历史上被轻易攻克的城池,就只有晋阳么?
就像是明清之时的扬州,就像是日寇蹄下的南京。
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备战不可谓不长久,甚至周边的人都想着,会在城墙之下和敌军如何坚决对抗,甚至也有不少的人会畅想着,要如何作战,要如何御敌,还能做出十几本的作战预案来。
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陷落呢?
扬州陷落,是史降智了?
南京沦陷,是唐失心疯了?
都不是。
甚至因为他们足够聪明,做得太好了。
同样的,晋阳的沦陷,也与崔钧的聪明脱不开干系。
如果崔钧真的愚笨,真的降智了,反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想要和泥多面光,没想着要玩耍政治手段,只是知道老老实实的做事情,那么晋阳自然无忧。
可偏偏崔钧不是愚笨之人,他没被降智,甚至他的聪明才智全数都在之前都发挥了出来!
权柄,衡量。
利益,贪婪。
妥协,政治……
这就是人啊!
这就是人上人,聪明人啊!
崔钧从西河郡迁到了太原郡之后,就将太原郡视为了他的地盘。
一地大员,生杀予夺。
这原本是极好的,可偏偏斐潜没沿用大汉原本的二元君体系,而是加强了关中的集权,控制了地方太守的权柄,自然就使得祖辈都是官宦,甚至家中出过三公的崔钧很是不习惯。
崔钧一直都没公开说什么,但是不代表他就没做什么。
在斐潜大力发展骑兵之后,整个大汉的军事战斗,实际上已经被动的提速了。就像是春秋时期还能双方依照礼节来战斗,到了战国撩阴脚的出现,大家都开始互相尥蹶子了……
有人适应了,有人被动适应,也有人不觉得自己要适应。
崔钧身在太原,言行却像山东,夏侯?在曹军,战法却如关中。
谁对?
谁错?
夏侯?此举无疑是极其冒险的,从滏口陉北道急行,日趋近百里,赶在大雪纷飞之前直奔太原晋阳。
反观太原郡内崔钧以为夏侯?至少是要等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才会进攻,说不得到时候曹军已经不堪冰雪,自行退去了,所以虽说也有做一些防备,但是并没有多么用心,被夏侯?抓到了破绽,一举侵入城中。
夏侯?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过真的能一口气打下晋阳来。他甚至做好了万一打不下来的准备,分兵轻进,是为了最大可能的配合曹操原本制定下来的计划,如果能够将更多的骠骑人马拖在河东北地,当然也就等同于减轻了曹操的压力,给曹操破击潼关创造更多的机会。
因此夏侯?是准备如果万一不能成功,是有可能要牺牲自己所统领的这些两千人的,攻打晋阳城外的民夫营地,实际上有些类似于背水一战。夏侯?选择先攻民夫营地,最重要还不是为了一举夺城,而是先要获得囤积在民夫营地的那些补给品……
而让夏侯?没料到的是,竟然就真的将晋阳给打下来了!
其实如果说崔钧当时还能清晰的判断曹军数量,并且及时的调整策略,一边领亲卫与夏侯?的曹军正面进行巷战,一边派人去周边联络部队,收拾残军,那么占据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的崔钧,在面对夏侯?的攻击的时候,未必没有胜利的希望。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上帝视角,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一个随身小雷达,标注出敌我双方的战力对比。身处于战争迷雾之中的崔钧,根本不清楚在城外曹军究竟有多少人,也不清楚晋阳究竟为什么陷落了,听得城破二字的时候,便是免不了的慌乱起来,又是愤怒的不愿意接受现实,等发现曹军真的入城之后,又本能的想要躲避。
君子那个啥,对吧?
这种逃避的行为,当然是极其可笑的。
如果与船只共存亡,华夏淳朴的百姓对于死在船上,并且与船共沉的船长,还是会多上一份的敬意,少一份的责骂,即便是这船长可能之前做了什么糟糕的决定,导致船只撞上了浮冰,害死了多少人的性命。
死在船上的姓史,跑了的姓唐。
崔钧想过他会逃跑么?
他根本没想过。
至少在城破之前,他没有想过。
如果想了,他就必然有些准备,可他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
若放在平日之时,崔钧也会对于这种大难临头只想逃的行径进行鞭笞,批判,嘲笑,讥讽,并且表示做人必须要有责任心,要有正义感,要有担当天下的勇气等等……
就像是后世某些人自己被小偷偷了钱,便是愤怒的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那小偷,然后转过头就心安理得的去看盗版小说。
这就是人啊!
官吏也是人,也是普通人,并不是当上官了就隔绝了七情六欲,甚至因为掌权了之后,会刺激得更多欲望。台上高论不休,台下旋即被捕的,也不仅仅是在大汉才有。
这只是人性的本能,而想要战胜本能,需要大毅力,大决心,稍微有些动摇,立场立刻崩塌。
就像是崔钧。
崔钧慌乱之下,没想着要决一死战,而是要带着护卫,保着一家老小先逃走。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是么?
崔氏大部分的产业都在太原晋阳,要招呼自家家人跟着一起走的时候,总是免不了会出现这个人想要带走这个,那个人想要携带那个,结果闹哄哄一阵等真的火烧眉毛的出了府门,没走出多远,便是迎面撞上了曹军兵卒。
等崔钧昏昏沉沉的脑袋真正清醒,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曹军兵卒抓了起来。
几名曹军兵卒像是捆猪豚一样,将其手脚捆扎在其一,拖拽着,架着。
崔钧有心想要骂这些曹军兵卒有辱斯文,却像是被什么哽在咽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知被拖拽了多久,就听到有人持山东口音在铿锵有力的发号施令,崔钧勉力抬头一看,看见自己竟然又是被拖拽到了晋阳大堂之中,只不过现在大堂之内,换了主人。他听着那一声声山东口音的吆喝,努力抬起头,却看到温诚弯腰弓背的谦卑之态,不由得怒气渐起。
温诚,温氏之人。
之前在王英王氏太原走私一案之中多有涉及,可是到了最后的时候温诚见势不妙,弃车保帅,自首投降,免了死罪,又是缴纳了大量罚款,几乎清光了家底才算是免除了罪罚,在晋阳城中以戴罪之身,从事一些琐碎杂事……
温诚……竖子……
崔钧忽然明白过来,肯定是温诚和曹军奸细有了勾搭!
之前在晋阳城中莫名其妙的一些传言,以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半也和温诚脱不开干系!
当初为什么没杀了他!
崔钧绝对不会承认是当时温诚献出的钱财足够多……
只是恨啊,后悔啊!
温诚已经看见了崔钧被捆绑押拽着进了大堂,嘴角翘起如勾,心中暗乐,崔钧,你也有今天!
在原本崔钧坐的桌案后面,如今坐着的便是夏侯?。而温诚显然是在配合夏侯?清点文册,查勘文牍。
噗,崔钧被摔在了大堂之中。
崔钧拼命抻起脖子,看到周边的曹军兵卒已经占据了大堂内外,仿佛林林总总都是曹军兵卒,心中多少有些骇然。夏侯?,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具实力。
为何会是这样?
崔钧转过头去,却对上了温诚似笑非笑的表情。
温诚微微侧头,虽然是面对着夏侯?,但是崔钧却觉得温诚是在俯视着他,在嘲讽着他……
叛徒!崔钧不由得愤怒起来,脱口而出,怒目而视,叛徒!当初某就应该依律斩了汝!狼心狗肺之……
一旁曹军兵卒一脚踩在崔均身上,将他的怒骂压了回去。
人往往就是这么的奇怪,不会对于强权者表示什么,却对于同样的弱势者愤怒,辱骂,尤其是当看到之前弱于自己的人现在却爬到了自己头上的时候……
这个世间,做事真的是按照道理来做的么?
听闻崔钧的怒吼,温诚斜眼瞄了瞄崔钧,嘴角翘着如勾,并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而是继续向夏侯?禀报着文档事务。
夏侯?听着,也没有看崔钧,就像是崔钧宛如大堂内的一个摆设而已。
崔钧试图扭头去看夏侯?的长相,却被一旁的兵卒又是一脚踩了下去,于是无法挣扎,只能看到有来来去去的脚。
一双双或沾满污泥,或卑贱简陋的脚踩踏在大堂上。
就像是踩踏着崔钧的自尊,一点点的践踏成泥。
过了片刻,便是听到从大堂之外,有一阵大笑传来,旋即有曹军兵卒欢呼起来,惊天动地一般。
崔钧尽可能的抬头,看到有曹军军校急进了大堂之中,宣称又拿下了什么仓廪,又得到了什么战利品,然后伴随着曹军兵卒的欢呼,不断地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时不时还有一些曹军兵卒提着人头进来,就那么直接的扔在了大堂地板上,咕噜噜的滚动着,血污沾染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一两个人头滚到了崔钧面前,苍白且如同死鱼一样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崔钧,就像是在无声的质问着崔钧。
崔钧被吓到了,紧紧的闭上了眼。
闭上眼,就约等于什么都看不到了。
看不到了,就近似于什么都不存在了,也就不用回答那些质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板上传来了一些震颤,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停在了崔钧的身前。
四周忽然一下子寂静下来,繁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崔钧慢慢的睁开眼,抬起头,看见了夏侯?走到了他身前。
夏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阴翳的眼神里只有冷意。
崔钧蓦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有人走上前来,扶起了崔钧。
崔钧略有些感激的抬眼,却见到的是温诚。
非常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崔钧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了什么侮辱,甚至对于温诚的愤恨也没有方才的那么强烈了。
崔使君,如今晋阳城破,汝已失土……温诚缓缓的说道,丞相领天子诏,统百万之军,灭贼逆只在须臾之间……汝是想死,还是想活?
温诚说这话的时候,头是微微扬起的。
从崔钧的角度看过去,看见温诚的下巴和鼻子的区域似乎大于额头,两个黑黑的鼻孔里面有些鼻毛显露出来,上眼白很大,眼仁却似乎缩小了很多……
崔钧从未见过如此这般模样的温诚。他对于温诚的后脑勺很是熟悉,但是对于温诚的鼻孔,却很陌生。
温诚的嘴角,又是泛起些讥讽的笑意,翘着往一边勾起。
崔钧也从未见过温诚在他面前这么笑过。
现在……
汉代是讲究相貌的,相貌不好的人连官都当不了。
温诚之所以能够在犯事之后还能脱身,和其相貌尚佳也脱不开干系,但是崔钧真没看见过温诚有这样一般的嘴脸,如狼一般。
你……何时与曹丞相联络上的?崔钧问道。
虽然在夏侯?面前,在当下如此的情形之下,崔钧问这么一句话,略微有些呆傻,但是崔钧还是问了。
温诚微微瞄了一眼夏侯?,见夏侯?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便带了笑,但是笑里面的讥讽更浓了三分,很早了……只是崔使君贵人多事……
温诚此时心中,不由的想起了不少忍辱负重最后成功的名字,或许越王勾践就排在这些名字的最上面。毕竟当年为了脱罪,连自家的庄园都交了出去,连祭祀祖宗的场所都没有,只能是在年关的时候,在窘迫的小厅堂之内,摆上一个桌案敬拜。
每一年新年的时候,温诚都会在其祖宗的灵牌之下暗自哭泣,潸然泪下。
今年,不用了。温诚他很快就会拿回他原先的庄园,甚至还可以获得更多……
没有人愿意失去,尤其是获得了之后失去,痛苦会加倍。
温诚在觉得自己不可能从斐潜那边得到更多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倒向了曹操。
而崔钧之所以留着温诚,并不是他真的觉得温诚有多么能干,亦或是对于温诚有什么交情,而是想要千金买个马骨,毕竟温诚也是太原土着之一,留着温氏也就代表了崔钧对于太原土着的温和态度,展现自己是一个可以在斐潜严苛法律之下的最好依托者,可惜……
当官么,这种事情很正常。
以上压下,欺上瞒下,从中渔利,又不担什么风险,嘴上说得漂亮,责任不是推给上面,就是卸给下面。对下面说有红头行文,不能不做,但是从不公示行文内容,对上面则是拍胸脯,哭难处,能捞好处就捞好处。
崔钧骂他父亲铜臭,但是轮到他这一辈在位的时候,就不觉得崔厚去捞钱,就有多么臭了。
温诚觉得崔钧很可笑。他温氏一直以来都是忠诚于大汉天子,而斐潜如今身为贼逆,所以他投于曹氏有什么错?更何况温氏一直以来都是读的山东经书,崇尚的是今文经学之道,现在青龙寺忽然说今文当废,需要重新修订,岂不是代表了他之前一二十年苦读都是白费?
斐潜才来北地上党多少年?
大汉又是多少年?
现在温氏依旧遵于天子之诏令,便是成为了叛徒?
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大汉正统于东,海纳百川,岂有不兴之理?!斐贼闭塞关中,倒行逆施,岂有不亡之理?!江河汇流入海,乃天下大势所趋!崔使君,最后问你一边,你是要顺势而昌?还是逆势而亡?想一想你自己,想一想你家人!妻儿老小,都在你一念之间!
温诚劝降到最后一句,声调拔得老高,目光灼灼,盯着崔钧脸上的表情。
崔钧一开始有些狰狞之色,但是很快脸色就灰暗下去。
温诚又是勾起嘴角,嗤笑了一声,然后便是侧过了身子,微微朝着夏侯?低头弯腰。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键盘侠在网络上奋勇,在现实中沉默。
崔钧在自由时勇敢,在刀枪前懦弱。
这就是人啊……
崔钧面对着夏侯?,沉默着,身躯也摇晃着,过了片刻之后,终于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在地板上行了大礼,罪……罪人崔钧,愿……愿归大汉……归于丞相……
夏侯?看着跪拜在地的崔钧,终于是笑了一下,上前亲手拉起了崔钧,崔使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实乃大汉之幸也!
夏侯?身上浓厚的血腥味直冲崔钧的鼻头,让崔钧有些腿软。
崔钧原本就不是什么个性倔强,宁死不屈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嘲讽他父亲花钱买官,被他父亲知道了之后勃然大怒,挥舞着拐棍要揍崔钧,崔钧便是立刻逃走,而且还振振有词的给自己逃跑的行为辩解。作为儿子先出恶言去骂父亲,然后父亲发怒了之后还不肯接受惩罚,给自己找个借口逃跑……
夏侯?握着崔钧的胳膊,目光微寒,崔使君,晋阳周边乡县,还需要崔使君一同前去招降,以免兵刃之灾……不知崔使君可愿否?
崔钧喉咙咕咕两声,似乎是想要拒绝,但是话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愿意……
夏侯?挥挥手,让其亲卫带着崔钧下去,到晋阳周边进行招降。
这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模式,也是在袁绍地盘上经常用的方法。
当年袁氏大家长袁绍一死,其下顿时乱纷纷,而曹操进军冀州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受到什么像样子的抵抗,大多数冀州当地士族豪强,见到曹军来了,便是将城头上的旗帜一换……
这种模式其实是封建的劣根性,也是地方豪强的必然选择。
可夏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晋阳的顺利,却在另外的地方遭受了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