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傅府书房内的灯火依旧在窗纸上照出两道隐约的身影。房间内只有傅东来和叶百川二人。“王子腾病了?”傅东来听到这个消息后,神情一顿。叶百川点了点头道:“不仅仅是病,听说连下地都难,倒是把赵光北一路上给急坏了,四下打听名医。”叶百川略作停顿后说道:“这样也好,反倒省了不少麻烦。”傅东来明白叶百川口中的麻烦指的是什么,王子腾挟大功回朝,勋贵一脉只怕又要添一根定海柱石,新政的敌人凭空多出一个来,这些年朝局虽然看似稳定,谁知道那些保守一派的是不是在蛰伏以待时机,王子腾回京这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有当年的李恩第于勋贵的默契关系在先,两边的渊源可不小,由不得他们不慎。政争无关个人恩怨,而是大道相左,不死不休,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缓和的可能,谁都想着另一方倒下。“好好的,人突然就病危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叶百川沉思道:“你是说王子腾在以退为进,示敌以弱?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他不再为勋贵张目,只怕陛下那里......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傅东来点点头:“如果能坐下来谈,老夫未必就要抓着不放,可从他所做的种种看来,这几乎没有可能。”“还记得当年王子腾刚刚赴任九边总督的时候吗?远在陇西河西之地的白莲逆匪突然调转大军南下湖广,与叛王杨煌南北呼应,事后朝廷追责,顶罪的是西宁侯蓝田玉,但不要忘了,王子腾才是九边总督,那时候他在何处?”“为何杨煌一败,王子腾就顺利掌握了西军大营,不到半年时间,祸乱西疆四省足足四年之久的白莲教就覆灭了,真的是大乾的官兵太弱?还是他王子腾是孙子再世?”“东来公那个时候就怀疑他了?”叶百川好奇问道。傅东来摇了摇头道:“也仅仅是不解,还谈不上怀疑。”“真正让我怀疑的,还是后来朝中发生的几桩大事,陛下南苑遇刺,事后追查刺客来自边军,九边总督同样是王子腾。”叶百川不解道:“不是说刺客来自辽东吗?”傅东来冷笑一声道:“那辽东的逃卒是如何到达的京城?又是谁放他们进的南苑?三阳教的那些余孽不过是些市井亡命之徒,他们还没这等手段让奋武营都统谢鲲俯首听命。”“如果这个还能说是意外是巧合,那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又怎么解释,别忘了朝廷向北边开战的契机也是王子腾创造的,匈奴老王巴图温都苏明明早就亡故了,王子腾却压着不报,对朝廷则以时机未到而回绝,结果就出了一个玉滋使团被杀桉,偏偏又是王子腾率兵屠灭的浑邪部,一次两次与他有关联或许能用意外解释,可桩桩件件都与他这个九边总督脱不开关系,这就值得人深思了。”“果不然,后来京城这边史鼎的桉子才刚刚发生,王子腾那边便以匈奴内乱,老汗死,右王被杀为由开启了北征,让南苑一桉半到中断,最后以史鼎的死而结束。”“好一个挟大军以吓朝廷。”叶百川也附和着叹道。对于叶百川的表现,傅东来只是笑了笑,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位好友也不例外,这些事情果真只有他一人看得出来?那也太小看叶百川了。难道是为了恭维他这个内阁次辅,新政的掌舵人?傅东来摇了摇头,到了叶百川这等地位,哪怕是对他,也没必要事事顺从,就好像在军制和政改先后问题上的分歧。他不明白叶百川到底在顾虑什么,但无非也就身前身后罢了,这点傅东来反倒看的通透,不管怎么样,对方都已经被绑到了新政这辆马车上,只要自己还在,叶百川就不会倒向另一边,何况相交多年,对方的诸多理念也确实与新政相合,而异于保守。“眼下就看金代仁那边了,王子腾新败,于他的威望有所损伤,如果此事处置好,未必不能压一压他的风头,不至于刚刚回京就剑拔弩张。”谁都没想到王子腾会有今日之势,人还没有回京,便让朝中的气氛紧张起来,就连他们二人都不得不小心应对。叶百川则皱眉道:“金代仁会听咱们的吗?”傅东来顿了顿,说道:“清流一派在朝中隐隐自成一脉,如果放任下去,只怕又是一股足以左右朝局的势力,现在唯一差的,就是在内阁中的话语权了。”“他相和王子腾争?”叶百川笑着摇了摇头:“未免天真了些。”“不管他是天真,还是夜郎自大,能为我所用就好。”傅东来澹澹的说道。“东来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傅东来看向叶百川道:“放任不管才是祸患,掌握在手中就是一把利器。”《万古神帝》正叙话时,钟庆走了进来道:“老爷,兵部的严尚书到了。”“请进来吧。”傅东来说道。严华松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叶百川也在,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傅东来似乎看出了此点,问道:“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他与叶百川之间,还没到要刻意回避的地步。严华松闻言,反倒愣了片刻,他为何来此难道东来公不知道?转念又想,自己还是修行不到家,看看眼前这位正主就是了,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临大事必有静气,何况于大乾的次辅而言,这天下又有多少能称得上是大事的。想到此处,严华松不免一阵羞愧。收敛了表露在外的焦急之意,一扫身上的风尘仆仆,缓缓说道:“下官是为了今日山西都指挥使周兴呈递入京的奏本而来,今日下官到内阁时,阁老正给陛下讲经,只能托杨阁老代转,东来公可看过了?”傅东来神色一愣:“周兴?什么奏本?所为何事?”一连三问,把严华松问住了,感情这位是真不知道,那他交给杨景的奏本呢?“坏了!”严华松心中一个咯噔,事出反常必有妖,奏本没到傅阁老手中,那到了哪里?“怎么回事?”一旁的傅东来和叶百川也都看出了不对,纷纷起身盯着严华松问道。严华松脸色一苦,将今日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边,两人听罢,脸色骤变。“唉,湖涂啊,这等事情,你怎能假他人之手。”叶百川看着严华松苦叹一声道。“下官.......下官也是被架到那儿了,杨景毕竟是内阁首辅,下官......”傅东来抬手打断了严华松的话说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还是想想该怎么应对吧。”“本想着借此次兵败之故,压一压王子腾的风头,如今看来,凭空多了一个变数,事已不可为。”叶百川说着,又看向傅东来道:“东来公,山西布政使王弼辅是你的门生,他难道就没有写信来?”傅东来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叶百川见此,心中更是一沉。“王子腾此刻就在山西。”怪不得人突然就病了,还偏偏停留在了宁武,这下一切都明白了,他们这边想着怎么对付王子腾,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对方已经先一步出手。或许,还不止如此。却听傅东来说道:“老夫担心的不是针对王子腾的计划失败,百川,可还记得金代仁为何出京?”叶百川说道:“当然是为了往山西彻查军火走私......”话到一半,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道:“我没有记错的话,金代仁出任此次钦差,是杨景保举的吧?”傅东来的点头肯定了他心中唯一的一丝不确定。“王子腾、周兴、金代仁、杨景......”“这件事一开始就不是一场简单的兵败。”严华松升任尚书多年,见识自也不凡,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他们想要做什么?”严、叶二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了傅东来,一切不言而喻。“东来公,还是派人连夜赶往山西,闻明缘由,再谋应对之策。”叶百川说道。傅东来此时业已平静了下来,转身坐回了椅子上,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心中沉思着什么。良久,才听傅东来开口道:“此时再动,已经迟了。”叶百川急的跺脚道:“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对方施为,王弼辅就在山西,他应该清楚,让他去处理。”傅东来摇了摇头:“王弼辅的性子我了解,之所以派他去山西,就是看中了他的沉稳......”说着,长声一叹,满是无奈与失望道:“如今看来,他十有八九也陷进去了。”严华松皱眉道:“阁老,眼下事实如何,还没有定论,或许是构陷呢?”“如果是构陷,那王弼辅那边不会没有丝毫动静。”傅东来看向两人道:“最起码,会写信告知于我。二位别忘了,朝廷派金代仁为钦差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出去了,他不会不知轻重,只怕他们这会儿还商量着怎么遮盖过去呢。”事实上,傅东来猜的一点都没错,王弼辅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山西的事情,只怕已成定局,对方不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布这么大一张网,不会不考虑周全的。”“大意了。”傅东来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浓浓的暮意,甚至几步之外的另外两人都能感觉得到。叶百川看着眼前的傅东来,眉头紧皱,于严华松相视一眼,说不出的担忧。新政的大梁全都在傅东来一人身上,如果他出现什么问题,那大乾如今大好的局势,旦夕间就会竹倒梁榻,高楼瓦砾尽数化作飞灰。这是两人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叶百川略作犹豫开口道:“东来公,回想当年先帝刚刚崩殂之时朝中的局面,外有匈奴人虎视眈眈,内有杨煌白莲四下作乱,朝堂之上李恩第、徐遮幕,哪个不比杨景王子腾之辈胜出不知多少,可到如今,咱们不一样走过来了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眼下不过暂败一局,我看情势还不到你我悲观之时吧。”傅东来苦涩的笑了笑,说道:“我知你想说什么,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可有句话你却是说错了。”叶百川不解。“人们常常把人生比作棋局对弈,把为政比作棋局对弈,可棋子下错了还能重来,主政若是走错了呢?还有重来的机会吗?”“新政走到如今,不是棋局重复的对弈,容你我错了再改,而是谨小慎微,步履维艰,还有陛下的大力支持。可话又说回来,陛下之所以信任老夫,是因为老夫的公心......或者说,私心足够大。”“可山西的事情一出,老夫的这颗为公之心......就彻底不在了。”有件事,傅东来没说,今日顾春庭交给皇帝的那封奏折分明就是严华松交由杨景代转的那封,可看过奏折后,皇帝的表现却让他隐隐感到心忧。在旁人眼中,他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某种时候甚至傅东来自己也有过这种感觉,可如今看来却不像那么回事。“何至于此?”叶百川有些不可置信。傅东来摇了摇头,不再谈论此事,话音一转道:“相比山西而言,老夫更在意的是朝堂。”“你是说......杨景?”傅东来点了点头:“咱们这位首辅,从始至终看来都未曾真正放下过,咱们这些年都被他骗了。”山西查货走私火药一桉已经火烧眉毛了,眼前这两位还在讨论朝局,严华松不免有些心急,不管朝局如何,总要先度过眼前这个难关才成啊。如果因为此时牵连整个山西官场,那火焰势必会烧到朝堂之上,东来公这个次辅还能坐的稳吗?“两位阁老,那山西的事情呢,就不管了?”傅东来与叶百川对视一眼,看向严华松道:“事情既已发生,咱们着急也没用,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说着又看向叶百川道:“百川啊,你要做好准备,如果老夫这边发生什么意外,新政的担子你还要接过来,不要争一时的得失,要懂得蛰伏以待时机,保住新政的薪火不灭。”叶百川想要说什么,却被傅东来阻止:“且听我说完。”“陛下心里定然也有考量,但只怕形势逼人,陛下也无可奈何,老夫身为臣子,总不能陷陛下于两难之地,关键时候还是要做出选择的。此事之上,你就不要插手了,不闻不问,才是最好的保全之策,还有这些年咱们为新政选拔的那些各地官员,这才是咱们的根基,不容有失,老夫在这儿就将他们拜托给你了。”说罢,又看向了严华松道:“方才的话,不只是对百川说的,也是老夫对你的请求。”一向高傲的傅东来,居然对自己一个兵部尚书说出了“请求”二字,只是严华松却半点高兴不起来,这么些年下来,他的身上早已打上了新政的烙印,洗都洗不掉,有人甚至私下里说,傅东来时新政的掌门,叶百川是副掌门,他这个兵部尚书则是大总管,承蒙百官抬爱,位居第三。只听傅东来继续说道:“这些年你在兵部,有功无过,就算有些人想要清算什么,陛下不可能让他们肆无忌惮排除异己,你的兵部尚书之位至关重要,有你和百川内外相应,短时间内,朝堂上总能有一席之地的。至于今后......今后就要看天意了。”“东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咱们多年的努力,难道连这点风浪都经受不起?”叶百川也有些不甘心。“唉......”一声长叹,傅东来道:“这也是做最坏的打算,不是新政经不得风浪,是要看这个风浪有多大。”“若是事情发生在你们中任意一人身上,若是事情不是发生在山西,若大军的失败不是因为晋商私贩火药火器,新政的梁柱依旧稳固,可偏偏发生在山西,发生在老夫身上......”“罢了,多说无益,天色已晚了,你们也回去吧,容老夫想想应对之法。”见两人依旧不愿离去,傅东来再次开口道:“去吧。”叶百川、严华松二人是怎么离开傅府的,只怕他们自己也不明不白,一路上心不在焉,归府之后,彻夜无眠啊。另一边,在送走两人后,傅东来走出了书房。“钟庆,备轿,去冯府。”......天色已经过了子时,家家户户已经熄了灯火,街上除了喊着号子的更夫,还有一二不走运的流浪汉子,恰巧遇到了巡夜的兵马司士卒,被毫不留情的锁了去,明天一早发往西山做免费的苦力。冯府外的大街上,自然有巡夜士兵看到了远远驶来的轿子,不过待看清灯笼上的“傅”字时,便很是识趣的躬身立在路旁,让开的道路。冬冬冬。睡眼惺忪的门子打开的大门的一角,探出了脑袋,用极不耐烦的语调说道:“谁呀,这大半夜的,也不看看这是哪儿,能乱敲门吗?”“是我,钟庆。”“哪个......”门子清醒了过来,认真打量了眼前之人一番,又看向了钟庆身后站着的傅东来,急忙打开了府门,嘴里一边说道:“原来是傅阁老大驾,我家老爷已经睡下了,阁老堂上先坐,小的去通传一声。”“嗯。”傅东来走进了大门,径自往暖房而去,看上去对这里很是熟悉。片刻后,冯恒石出现在暖房中。“你是位高权重,精神焕发,不让老夫致士也就罢了,大半夜的登门,诚心搅了老夫的美梦,真是晦气。”冯恒石嘴里抱怨着,却还是坐了下来,看向傅东来道:“说吧,又有什么事要老夫帮忙。”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近来身体日衰,晚上从来不见客的,这点傅东来清楚,这么晚来,指定是有什么大事商议。“致士你就不要想了,恐怕要老死任上了。”傅东来看似半开玩笑的话,可神情之上却一副郑重之色。冯恒石看了看,拽了拽胡须,咕哝道:“就知道你一来准没好事,已经没了半条命,另外半条,也迟早被你赚去。”“老夫这是成人之美,你这块儿破石头,总不会还没死就先风化了吧。”“说正事吧。”冯恒石懒得与对方斗嘴。傅东来恢复了郑重之色,说道:“我想让你去一趟山西。”“山西?”冯恒石心中一动,说道:“不是才去了一个金代仁吗?”“正为此事。”当下,傅东来又将事情说了一遍。“你让老夫去山西,总不会是给你傅家擦屁股吧,若是那样,还是趁早免了,老夫若去,只怕傅家上下都要被抄个干净。”冯恒石意味深长的说道。都是从官场上一路坎坷过来的,什么事情没见过,眼下这档子事,傅东来大致一讲,冯恒石就知道傅家指定脱不开干系。只有事涉傅家,才会让山西布政使王弼辅左右为难,甚至不惜瞒下一切。傅东来同样明白这些,这些是他要做最坏打算的原因。他不是李恩第,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己一家之姓,做出违背原则的事情来,暗中使人强行压下此事,如果那样做了,他就不是傅东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让你去抄傅家的?”傅东来反问一句道。冯恒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深邃的看向了身旁相视数十年的老友,似乎想要确定他说的是否发自真心。“你想好了?”傅东来认真的点了点头道:“傅家一门在山西也是大姓,远近宗氏姻亲,一任知府,两任县令,各个衙门里的胥吏文书,这仅仅只是在山西祖籍的。再加上老夫这个当朝次辅,还有......你不去,别人也抄不动。”冯恒石盯着傅东来看了良久,才收回了目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你......够狠!”傅东来脸色一阵铁青,心中宛若刀割。他若不狠,就不会有今日的新政,他若不狠,就不会有明日的新政。新政若没有明日,那死的可就不止一家一姓了。“老夫从当年中第入仕至今,也曾抄过不少高门府邸,刀下未必没有无辜,当年那些人也曾有人求饶,老夫不为所动,今日这刀终于挥到了老夫头上......”“天道好还,天道好还哪!”说着,傅东来看向冯恒石道:“你冯严宽何尝不是与我是同类人,无非则是老夫出身山西大姓,你只独身一人,老嫂子走后,你便不再续娶,难道不是怕殃及后人?”一向爱与傅东来斗气的冯恒石,这次没有说话,他冯严宽也不是生来就注定无后的,只是......不提也罢,徒惹伤心。“你想要我怎么做?”“公事公办,不偏不倚。”冯恒石点了点头道:“当下也没有比公事公办再好的办法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防止有心之人借此大肆攀咬牵扯,傅东来这是要把傅家和新政彻底分开,说波及不到新政那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将影响降到最低。“只是如此一来,山西只怕彻底坏了。”傅东来摇了摇头道:“这倒是不必担心,眼下大军还在北征,只等北地事情结束,山西二镇掌握在肃忠王手中,只要大同和偏头三关不乱,就不算彻底坏事。”“你不会只做这些应对吧?”冯恒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