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嘉德八年,八月初九日,秋。山东贡院。以刘培俊为首,贾瑛次之,后随山东各布政按察府台大员一大清早先是拜了贡院旁边的孔孟文庙,这才次第入场,又于魁星楼拜了魁星,刘培俊身为此次乡试主考,当众宣读了旨意,再三强调科考规制之后,众人各安其职,随着一声锣响,贡院大门缓缓打开,早早在外等候的士子开始检校入场。一直到过了中午,士子们全都进场,伴着一声锣响,今岁山东乡试正式开始。明远楼上,于第一场而言,贾瑛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当日已经定好,首场四书五经题均由主考刘培俊出题,没他什么事,而身为内帘官,又不可能随意走动,只能安安稳稳在明远楼待着,这三天还是很难熬的。无聊之余,贾瑛随手拿起了桌桉上的文卷,审视着刘培俊所出的首场考题。为首四书义分别是:“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是故君子先慎乎德。”四书义,共计三道题,《论语》一道,《孟子》一道,《大学》或《中庸》一道。刘培俊所出这三题,分别是出自《论语》《孟子》《大学》,看着中规中矩,实则也是有不少说头的。第一题讲的是忠君,乃取士之本,第二题讲的爱民,乃为官之本,第三题讲的修身,乃做人之本。忠君爱民修身,取士为官做人。这算是代表着儒家文化影响下,对人才的最高要求了,文如其人,能答好着三题的士子,多少还是带着几分求学时的远大志向的,只是有多少能坚持下来的,就未可知了。后面则是经义四首,贾瑛大致浏览一遍,五经中,独缺春秋。贾瑛皱眉,没了二爷的春秋,这还了得。旁侧有同考官注意到贾瑛的神情变换,察言观色问道:“贾大人,可有何不妥之处?”屋内众人,包括坐在主位上的刘培俊闻声也看了过来。贾瑛眉川仍蹙,问道:“这七道考题,可都分发下去了?”有人回道:“掌卷官已经公布了四书义,五经义题刚刚送出外帘,不过这会儿应该还未发放。”贾瑛自嘲字话道:“方才看了考题,倒是让本官想起当初治学时的种种,诸位怕是少知,本官当年治的就是《春秋》。”说罢,面带遗憾的长叹一声:“可惜,今次主考乡试,无缘得会山东士子的《春秋》义文了。”士子选择治五经时,其实也是有风险的,就比如这次,科考的经义只取四道题,独缺了春秋经义论,如果此次参考的士子没有治春秋的也就罢了,如果有或者还占比不少,那在首场五经这一关就只能选择一道自己不熟悉的来作答应试了。其实这种现象在大乾的科考中也属常见,士子们能不能碰上自己擅长的经义题,多少还带点看天数的意思,是以有好些考生在开考前一两个月就会通过各种门路打听主持此次乡试的正副主考官,根据主考官过往求学的种种,来猜测推断此次科考的题目类型。有的治学丰富的,或许五经都有涉猎,但这种毕竟是少数,人的精力有限,能够治好一门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如果哪个不走运,恰好专治某经,又恰好遇上不擅此经的主考,那就只能将此次乡试当做是依次练笔了。说起来,当年他参加乡试时多少也带了几分运气。贾瑛本就是专治春秋的,不过于他一个两世人而言,对于这种情况也有自己的准备,其他四经也都读过,只是不专,应试前,准备几套经义的模板,就算写不出什么锦绣华章,但通过乡试还是有把握的,毕竟云南那地方比不上山东卷的这么严重。是以,虽说刘培俊独独漏下了春秋,倒也不能说有什么错,只是贾瑛身为此次乡试副主考,又是专治春秋,虽然他未曾留意过,但估计也有不少士子是冲着他这个副主考来的,若在此事上不争,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有说若添了春秋一道,就要黜落其他一科,这对于别的士子而言也不公平。呵,他一个治春秋的,操心别的经科那才叫怪事一桩呢。何况,他可是副主考,他愿意给刘培俊面子,但对方办事似乎有点不讲究啊。刘培俊闻言,面色有那么一瞬拉了下来,不过随即便恢复了平常,两人本就说好了的,首场七道由他来出,贾瑛这会儿突然提起这档子,分明就是落他刘某人的脸面。但贾瑛既然当着众人的面点出了此事,就不是话里所谓的“可惜”那么简单了,分明就是暗指重拟考题。刘培俊尽管心中不快,但还是不敢回绝了贾瑛,对方此次回京一趟,官威愈发深重了,只能堆着笑脸说道:“是本官疏忽了,倒忘了这茬儿,贾大人身为此次乡试副主考,又是专治春秋,考题中若没有春秋一题,倒有些说不过去了。”“不如这样,派人去通知一声掌卷管,若考题尚未发放,还是收回重新拟定再行掌卷不迟。”乡试的首场试一共三日,时间方面足够充裕,一般考官放题也都是估摸着考生的四书义答的差不多了,才会公布五经义,是以临时召回更改也不是什么违制的事情。“这......不大好吧。”贾瑛面露犹豫。刘培俊心中暗骂一声,脸上却笑着说道:“无妨,你我同为主考,这拟题本就该你我双方商议而定,召回重拟就是了。”号房群落的过道内。掌卷官已经将先前拟好的五经题贴榜公示,只待一声锣响后,科道兵就掌着试题自各号舍前经过,以让考生看清考题。有号舍离的近的考生,已经看清了四道五经题的题目,有心中暗喜的,也有面带忧愁的,其中以昃字二号的考生目光在扫过考题时,脸色顿时一垮,同时也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难道副主考换人了?原本想要打听到今次主考的官员是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种消息,通常只能在那些官宦子弟之间流传,寒门学子想要提前有所准备当然就千难万难了。昃字二号的考生当然不算是寒门,他家世代书香,一门三代进士,从他的曾祖开始,就执掌翰林院国史馆,添为总裁官,他的祖父同样子承父志,直到他父亲这一代,才刚选了庶吉士,便因其祖父将先帝朝废太子、义忠桉记录进了乾史中,因此触怒了宣隆帝,一旨诏下,罢官拿狱,他的父亲也因此受了牵连。及至新帝登基,也未有起复的势头。直到他祖父老死狱中,他的父亲才得以被释放归乡,只是没过二年也就郁郁而终了,夏家至此一蹶不振,成为败落的士族。不过门楣倒了,架子还在,夏家在山东也算是名声在外,夏守言的自小书香门第的见识人脉自然不是寻常寒门可比,山东地界儿上大凡有名有姓的官员,他基本都认识。那日大明湖畔,他偶然遇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人,花了十两银子在他这里订下了一副画作,原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可等他远远看到湖中小洲上几个熟悉的身影时,才明白自己想差了。主考官是谁虽然难打听,但同考官和场官确实不难知晓。再与同年的一番打探之下,才知那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便是当朝的靖宁伯,嘉德己亥恩科的探花郎,有传闻为此次山东乡试的副主考。等到北方传来辽东兵变,靖宁伯贾瑛奉旨率备倭兵北上平叛的消息一出后,山东的士子门也算是彻底知晓了这位的身份。有人细心留意之下,将这位过往科考的种种扒了出来,因为是头回主持乡试,自然也难言什么风格,士子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位五经治的春秋。夏守言同样也是其中之一,他家是史官传家,写史的哪有不读春秋的,到了他爷爷这里,家传专治春秋,旁的一概不入眼。背负振兴家门重担的夏守言,还因此而窃喜,可等考题出来的一刻,他整个人都蒙了。“唉,只怕得三年后再来了。”除了春秋,别的经义他一概不擅长。正当他长叹短嘘得失之际,却见正打算敲下锣锤的官员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便见一名官员捧着一沓题纸匆匆跑了过来,接着掌卷官便开始下令撤换考题,将内帘新拟出来的经义题湖封遮盖于最先的考题之上。有附近号舍的考生看清新拟的考题后,面色一变,叫嚷着道:“大人,明明已经公布,怎么突然就换题了?这不公平。”巡视官闻声赶到,喝斥道:“休得喧哗,再犯者赶出贡院。”掌卷官才说道:“锣锤还未敲下,何来公布一说,你是在质疑两位主考官大人吗?”“学生不敢。”那生员赶忙说道,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质疑考官,得罪座师,除非是不想在仕途混了。掌卷官不再理会对方,亲自敲响了鸣锣,高声道:“放题。”“公会晋侯、宋公、卫侯、曹伯、莒子、邾子、齐世子光、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郑,戍郑虎牢【襄公十年】。公会晋侯、宋公、卫侯、曹伯、齐世子光、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伐郑,会于萧鱼【襄公十一年】。”“楚屈完来盟于师,盟于召陵【僖公四年】。齐侯使国左如师。及国左盟于袁要【成公二年】。”“......”等到掌卷官传示至昃字二号房,夏守言看到春秋义的四道选题后,心中才渐渐放下心来,目光越过号舍远远望向灯火昏黄的明远楼,虽然夏守言不知明远楼内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到绝对与副主考贾瑛有关。时光悠忽,头场三天眨眼结束,作为八股取士最关键的一场,考完头场,对于自己能不能中士子门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了。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判,相对而言就简单多了,不过是一种固定的行文格式。贾瑛的出题也是中规中矩,当然他的中规中矩,似乎与别人理解的不大相同。且看二场五题为:论:海权论。诏:唐太宗求直言极谏士诏。诰:唐颜真卿授礼部尚书诰。表:唐张九龄拜中书令谢表。判:因公擅科敛。风宪官吏腐赃。罪人拒捕。诈冒给海关引。民船违禁出海。追及古今,后世君王赞称盛平天下者,无非汉唐。是以每每出题,大多以此二朝为例,不效他朝,贾瑛并未特例独行,可谓是中规中矩。只是当考生看到第一题时,整个贡院考场,便懵了大半,别说是他们,哪怕明远楼内的刘培俊与众同考官也暗自面面相觑,盯着考题,脑袋一片空白,想说些什么,又怕露了怯,只好闭嘴不言,摇头晃脑间,好似还真有一番独到的见解一般。贾瑛心里看的好笑,无聊的秋闱,终于能够看到一点乐趣,这第二场的三天,只怕要好过许多。“海权论?”“这特么什么鬼?”就连一向好脾气,家传礼仪之风的夏守言都懵了,搜肠刮肚,竟挤不出半点墨水。天朝以中央自居,古今士子眼中只有疆土,大海那是什么玩意儿?索性先做下一题吧,可别再搞这些稀奇古怪的论调。夏守言继续往下看,诏诰表都在情理之中,并未超出他们的治学范畴,心里叨念着“本届的考官总算还是个人。”只是等他看到判题中的最后两道时,心中又是一愣。“海关引是什么东西?”“哦,是去岁朝廷在浙江宁波设立的海关总署衙门,记得好像是当朝大学士叶百川和时任江南水师总督的贾瑛上表促成的。”夏守言脑海中回想到。“这个倒是不难,无非是将路引、盐铁引、茶叶引换成了海关引罢了。”“可这民船违禁出海有什么可判的?不是以谋逆罪论处吗?”夏守言想了想,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自嘉德五年开始,朝廷便渐渐放宽了海禁,到了嘉德七、八年,多地海禁似乎已经名存实亡了,尤其是嘉德八年,朝廷通过海路从江南大批调粮北上,海运一词,似乎隐隐有与漕运争辉之象。只是这些事情也就是近几年才开始改变,只怕大多士子都没留心注意过,夏守言也是凭了祖上的余荫,对朝中的大事多少了解一些,他家毕竟是史官,对于一些朝中发生的足以影响后世的大事比大多数人要敏感一些。再联想第一题的海权论,夏守言心中猜测估计也与副主考贾瑛有关。“这位对大海不是一般的执着啊。”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朝堂之上,贾瑛做过努力,有些事情想要从高层改变起来很难,那他只能假公济私一回,借着出任山东副主考的机会,夹带一些私货。倒不渴求一下子就会改变什么,只是随手撒下一片种子,总有一天他会熬走了那些反对他的,事情总要提上日程,只盼到那时,天下士子不会没有可用之人。可以想见,今次山东科考的怪象,在乡试结束后,大概会被传遍大乾两京十三省,或许朝廷也会过问,毕竟第二场并不是结束,还有第三场呢。凭他此时的身份,就算朝廷问及此事,对他也难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