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长江水,从岳阳出发至武昌府不过半日路程,此时又值秋冬季,有西风借力,行船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眼看着马上就要驶过武昌的地界了,贾瑛的心里总算松快了许多。
齐思贤也已换回了女装,身着一件素白色拖地长锦衣,外披黄白色麻衫,腰系本色麻绳,三千青丝垂地,头戴孝帽,泪眼欲泣、引而不发立于船尾的甲板上,回望岳阳。
自父母遇难后,这是她首次披麻戴孝,心中滋味可见一斑。
贾瑛立于船舷,回神后,侧目望来,恰巧看到这一幕。
虽是不合时宜,但仍难掩其眸中的亮色。
一袭宽大的孝服麻衣,不仅遮挡不住其高挑纤细、玲珑极致的身姿,反而更显一种气若幽兰、清丽脱俗、媚而不妩的独特气质。
感受弥漫其身侧的浓浓哀思,让人顿生爱怜之意。
贾瑛愣了愣神,移步行至船尾,与其并立。
女子闻声,盈盈一福,也不多言语。
良久,贾瑛率先打破沉默道:“可曾想过今后?”
女子先是一怔,后又出言问道:“公子可是不愿再为小女子牵累?”
贾瑛摇头道:“此处已非岳阳,何来牵累之说?”
齐思贤又道:“我观公子此行北上,尚缺一名婢子服侍......”
贾瑛被这话语一惊,心中却又莫名的荡漾,几欲脱口答应下来,但是对上齐思贤的双眸,却发现其中清澈明亮、落落大方。
贾瑛心中顿时一阵羞愧,想自己怎么也是两世为人,居然会有如此丑态。
怪只怪这般女子古今罕有......
“齐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湘才公乃是朝廷栋梁,又是今上潜邸时的臣子,膝下也就仅有你这唯一的女儿,想来朝廷也会给姑娘一个公正的交代,家师让我带你离开,想必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的,此次入京便当结伴而行吧。”
古往今来,有几个男子不想有佳人相伴左右,传一段红袖添香的佳话呢。
可贾瑛终究不愿做那欺凌孤女的禽兽之事。
齐思贤的心气本就非寻常女子可比,能不轻易委身于人,她自是乐意。
当下又福一礼道:“思贤谢过公子收留。”
话毕,却没了下文。
贾瑛是愧于方才心中的荒唐之念,一时不好开口,齐思贤则是沉浸于哀思之中,更无心开口。
一时间,一个长身玉立,一个风姿绰约,配上这舟楫江水,倒像是一副天然的画卷,叫立于一旁的一众绣衣卫汉子心中酸意直冒,又不得不从心底里叹一句:“好一对才子佳人!”
老仆周肆伍则是满脸欣慰的点了点头,拉着喜儿到甲板的另一边去,好不打搅二人。
可又有谁知贾瑛心中的尴尬。
出了武昌府,一众绣衣卫便找了地方下船,告别贾瑛后回岳州复命去了。
贾瑛一行则继续搭着官船往东而去,直奔金陵。
几日之后,一艘官船缓缓驶进了秦淮河,依旧是一袭布衣的贾瑛,与换了一身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的齐思贤并立船头,欣赏着这十里秦淮的江南古韵。
此时的秦淮河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装饰精美的画舫花舟,有低矮狭小的乌篷,有奢侈华贵的商贾楼船,还有像他们脚下一般的官船。
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些画舫花舟,所过之处,引得两岸围观的风流闲客阵阵叫好。
贾瑛不由感叹一声:“六朝烟月地,金粉荟萃所,这话端是不假。”
几日来渐渐开朗的齐思贤也附和吟到:“‘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笙歌浓酒盈朱雀,古籍奇珍满乌衣’,毕竟是本朝南都,确实别有一番景象。”
喜儿更是热闹的在甲板上来回转着看,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见到这般热闹的场面,还有那画舫上的娇娘子,比云南府戏园子里的还要勾人。
船自岸边停住,一行人走了下去,老仆周肆伍到附近的集市雇马车去了,趁这番功夫,贾瑛带着喜儿与齐思贤,在附近闲逛了起来。
这时,听到岸边一阵喧闹,几人好奇走了过去。
原来是河上一艘画舫驶过,引得岸边众人兴奋不已。
“是苏大家的画舫。”
“什么,玄机先生在哪?本公子在这秦淮河畔都等了三天了,如今终于能一睹玄机先生的风采了。”
有楼船之上富豪商贾,也来凑热闹,隔着老远便有仆从高喊道:“幼微姑娘,我家老爷愿奉资百金,请姑娘到船上一叙。”
一时间秦淮河上好不热闹。
喜儿好奇向身旁路人打听到:“这苏大家是谁?玄机先生和幼微姑娘是一个人吗?”
那人目光先是扫了一眼三人,经过齐思贤只是明显一滞,这才笑着说道:“几位一看就不是咱们金陵本地人吧?说道咱们这位苏大家啊,那可是咱们金陵城的一绝啊!
苏大家,闺名幼微,乃是咱们金陵城的第一才女,位居秦淮八艳之首,不仅人长得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风月场里的人都唤一声玄机先生。咱们金陵城里还传着一句话叫:‘幼微姑娘的曲,玄机先生的舞’。”
喜儿不解的问道:“不是一个人吗?怎地还分开论呢?”
那人拍了拍喜儿的肩膀,意味深长一笑道:“等你在金陵待得久了,就懂这句话的含义了!”
就在这时,画舫之中走出一位打着花伞的女子,其身姿婉约,眉间妩媚,让喜儿眼神一亮,问道:“这位就是苏大家!”
旁边的人鄙夷道:“这是苏大家的侍女!”
喜儿脸色赫然一红。
只听那侍女向着四周开口道:“诸位贵人老爷们,我们家小姐说了,今儿不见客了,往后儿也不见客了,今天是我们家小姐最后一次画舫行河了。”
说罢,也不理会诸人愕宛抱怨,自顾返回舫内,这时画舫之内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琵琶声,让整个秦淮齐齐一静。
良久,才听有议论声隐隐传来,道:“之前就听说苏大家要退隐了,果不其然,唉,从此秦淮河就少了一景。”
“什么?玄机先生要退隐,本公子绝对不允许!话说这又是为何?”
“幼微姑娘才情高绝,从未听过有人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的,不过据说有位凤阳来的士子打动了她,苏大家已经打算赎身从良了,唉!”
“是哪个士子有这般运气,能得苏大家青睐,还要委身于他,站出来让本公子看看,若是过不了本公子这一关,管叫他从哪里来回哪儿去!”
岸边之人,却无人识得这位幸运儿,一时间只能遗憾一叹。
贾瑛也算是开了眼界,一介风尘女子,居然能让秦淮河叹息之声久久不停,不愧是江南烟月地啊!
“走吧!”贾瑛想着周肆伍也快回来了,就准备招呼两人离开。
“二爷,咱不再看看吗?”喜儿一脸希冀。
贾瑛对着喜儿脑门儿一个弹指道:“爷带你来金陵是逛青楼的?”
说罢,便迈步先行,齐思贤紧跟其后,喜儿一阵留恋,也无办法。
路上贾瑛轻叹道:“这苏大家起个什么名儿不好,偏叫个幼微,这也罢了,连玄机之号也不落下,呵呵。”
“二爷,小的觉得幼微二字挺好的,玄机之名也不错啊!”
贾瑛回身又是一个暴栗,故作训斥道:“你这小厮知道什么,让你平日里多读点书,就是不肯,偏喜欢逛戏园子。”
齐思贤看着主仆二人逗乐,不禁噗嗤一笑,见贾瑛目光灼灼的望了过来,这才急忙用手掩面。
贾瑛脸不红心不跳收回了视线。
“喜儿,你不知晓,这幼微、玄机四字,本是前朝已有的人物。”一路行来,齐思贤与喜儿也渐渐熟识,这才开口为其解惑。
“那又如何?同名同姓的人又不只一个。”喜儿一脸执着。
齐思贤轻叹一声道:“只是这幼微......其性也傲,其情也悲,终究是......”
话说一半,却是周肆伍雇了马车回来,众人重新将灵柩抬到车上,这才往宁荣街赶去。
金陵城的宁荣街,位于文德坊,和乌衣巷紧紧相邻,再往西,便是太祖爷封吴王时的府邸了,不过如今却是东平郡王府在金陵的宅子。
两京的宁荣街都是大差不差,行人熙熙攘攘,背靠着宁荣二府却是金陵城一等一的繁华地。
贾家在南京的宗族也大都住在这条街上,只余两公府没了主人入住,只留一些仆役照料着。
贾瑛是宁国正派,按说如今回了金陵,本是有资格入住宁府的,不过他思量再三,还是没有进去,而是直接往后街贾家在金陵的宗老府上去了。
周肆伍是贾府老仆,宗族这边自然有人识得,远远见了便有人回去通报。
不久,便有同辈人出来相迎,请了进府。
贾瑛见了几位宗老,说明扶灵回乡安葬之事,当下便有宗老提出要好好操办一番,最好将相熟的几家姻亲也都请来。
毕竟,贾敇不仅是宁府正派,生前尚有官位在身,足以当得贾府郑重对待。
贾瑛却是拒绝了,一者,他不想在金陵过多逗留,眼看着将近腊月,再迟一些,运河就该封冰了。二来,金陵的宗府,仗着宁荣之势,在顺天府为王为霸,几家姻亲牵扯,干系甚大,他不想在里面过多搅和,一心只想将父母灵柩葬入祖坟,早早离去。
“几位宗老叔爷,先考妣已过世有些年月,如今再大事操办已然不合适,再者一路舟车颠簸,贾瑛也实在不愿再惊扰父母英灵,只想安稳入葬便好。”
见贾瑛如此坚决,几位宗老也不好越俎代庖,将就答应了下来。
当下又命人到城外青云观请来一位王仙师,选好了坟茔,订好了吉日,便开始准备入葬事宜。
虽说不大办,可移灵回乡、迁棺入葬也都有旧制,颇为繁细。
如此一来,贾瑛在金陵又多耽搁几日,这才将父母顺利葬入祖坟,心中一块大石也就落地了。
三日守坟事必后,贾瑛便向宗老们告辞,在一应挽留声中主仆三人并齐思贤搭上了北上的行船,告别了繁华的金陵。
“唉!”
楼船之上,看着渐渐变得低矮的金陵城,贾瑛一声沉沉的叹息,面目之上难掩忧愁。
“公子何故叹息?”齐思贤双眸如水,立于贾瑛身畔问道。
贾瑛转头道:“你说这世上有永久的富贵么?”
齐思贤莞尔一笑道:“有道盛筵比散,兴衰起落本是天地定数,我也未曾听过这世间有永久的富贵的。”
贾瑛点头道:“是啊,一家一姓,能有个几百年传承不断,都已是老天格外的恩赐了。世间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可偏偏这些个道理,有人就是看不明白。”
想想他在金陵不过才几日,金陵贾府的行事作风已让他感到瞠目,哪有一点积德阴功在里面啊。
“非是不懂,只怕是纸醉金迷,不愿去想罢了。”齐思贤此刻心中也大概才道了贾瑛缘何如此。
她原也觉得自己也算是生在富豪尊贵人家了,可如今金陵一遭,才叫她见识了何为富、何为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