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悠忽而过,贾瑛栖身东南,南北信件往来不停,坐观朝局变动。叶百川正式入阁了,并且与傅东来之间的观念,产生了不小的分歧,问题还是出现在对于辽东的态度上面。傅东来擅于治政,今岁以来,已经推出了多条政令,这些政令就贾瑛看来,于时下,是有一定的先进性的。首先,在北直隶和山东河南几处,已经开始试行摊丁入亩,不再按人头交税,这对于大乾的社会发展是一项很大的进步,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百姓的负担。“田亩起丁,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伴随着摊丁入亩之举,随之而来的配套政策便是,清丈土地,稽查大乾两京十三省的人口,户籍重新造册,眼里打击逃籍隐籍。其次,便是允许改籍为良,严禁私买私贩奴隶。凡乐户、堕民、伴当、世仆等贱籍,均需造册登记,附和条件者,可至地方官府恢复良籍,不再世代为奴。配套的措施,还有限定勋贵官宦之家豢养奴隶的数量,超过规定的部分,要进行编户齐民。一但进行编户齐民后,这些奴隶所创造的财富,就需要向朝廷交税了。其三便是士绅纳粮,不过此政一出,就遭遇了极其强烈的反对,几次朝议都未能通过。最后则是针对大乾的一些羁縻之地,或是皇权管控松弛的地方,比如南疆之地,进行改土归流。云贵川等地,已经有土司代表进京了,一来是土司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要进京与朝廷谈判。二来,则是嘉德下旨,宣各地土司入朝觐见。木氏作为云南最大的土司之一,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只是政务上的改革举措,其他的还有涉及到商业、税收等经济方面的。比如将各个州府的田亩、徭役,以及其他杂政项目,统一折算成银两,方便朝廷征缴税收。再比如划定区域,放开商税,鼓励民间工商,裁撤部分钞关,简化商税等等,这里就不再一一细述了。遍观傅东来的种种新政举措,都只为了一点,就是户部财政。能让国朝财政充盈,嘉德对于傅东来的政令自然是支持的,再加上冯严宽、叶百川等人的力促之下,新政虽然阻遏不少,但还是推行了下来。这其中自然不会一帆风顺,受损的是勋贵士绅,他们自然是要反抗的,所以绣衣卫开始忙碌了,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哪家又被抄了的消息。总体来说,傅东来的心愿,还是达成了,最起码目前来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朝他设想的方向发展着。眼看着新政成效即将推向整个国朝,这个时候,傅东来最希望的,就是天下太平,不会再启战端。可偏偏嘉德不愿意,还将叶百川也拉了过去。叶百川的能力更综合化一些,治政他没问题,治军同样是一把好手,但上天是公平的,没有人是样样全能的,在治政一途上,他知道自己不如傅东来,但他对于治军,却明显要比傅东来更有心得。大乾的北境始终是一个不安稳的因素,随时都能危及到京师,更重要的是,如果不能彻底解决来自北方的威胁,不管傅东来在新政上去的多大的成效,匈奴人的一次大举南倾,就会消耗掉大乾数年甚至数十年积攒的国力。再者他是二次升阁才成功的,给百官的印象,似乎他更像是皇帝的宠臣,这个阁臣的位子,来的有些献谄之嫌,他也继续一场功绩来为自己正名。当然,这只是贾瑛自己的看法。所以叶百川首先盯上了辽东,当然也不仅仅如此,贾瑛就收到了几封叶百川的来信,字里行间,都吐露着他对新建水师的关心,还有对海外潜在威胁的担忧。用叶百川的话来说,未知的敌人,远远要比你熟悉的敌人可怕的多,而大乾对于泰西,太过陌生了。这句话,贾瑛深表赞同。生于九州的汉民,与北面的胡人彼此已经纠缠了数千年,你用什么招式,我改如何应对,已经总结出了一条有效的经验。人口和文明的优越性,注定北方的游牧文明是无法战胜南方的农耕文明的,哪怕将来会有一时的失利,但最终的结果不会改变,历史的车轮从来都是向前的。当然,这些话说了,别人也不会懂。不管傅东来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屈服,因为他梦寐以求的新政,需要皇帝的支持。让贾瑛没想到的是,代表朝廷前往辽东的居然是不再是开国勋贵一脉,而是忠顺王。自贾瑛入朝这两年,中顺王给他的感觉就是低调,低调到让贾瑛怎么都想不通,这么一位不关心世事的王爷,为何会成为覆灭贾家的直接元凶,低调到,听到朝廷派忠顺王前往辽东的消息后,让贾瑛感到了意外。上一辈的事情,牵扯复杂,有好些事情,别说是贾瑛,就连贾政贾赦都不甚清楚,当初贾敬高中进士的时候,他们还是京城里的纨绔。忠顺王将会代表朝廷,对辽东之事,相机作出决断。是打压还是拉拢,是战是和,都在他一言之间。辽东与江南相距甚远,又与他水师的差事没太大的关系,贾瑛也只是静观其变罢了。眼下真正涉及到他自身利益的,是关于南疆四省改土归流之事,他的外公木天池,此次将会亲自入京,木氏一应族务,军交给他的舅舅打理,这也算是木氏内部权利的正式过渡了。从木氏的动作就能看得出,土司们对于大乾的朝廷还是带着明显的戒备心的,不然他的外公也不会突然将掌管木氏的权利交给他的舅舅,或许在他的外公看来,继承人的安全,甚至要高过自己这个现任的族长。木天池来信了,询问贾瑛对于改土归流的看法,尚在南疆之时,木天池就发现了自己这个外甥,无论眼光还是城府,都丝毫不差于他的儿子,甚至能让他感到惊艳,就是性格古怪了一些,长长会有一些荒诞不羁的想法和行动,好在深处南疆蛮荒,本来就没太多的规矩可言,实力才是唯一。贾瑛的看法很简单,既然已经选择了归附,就不能反复不定,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何况这条胳膊还不怎么协调。贾瑛可以预见,当改土归流这项政令在具体推行的时候,南疆四省必然会再一次血流成河,想让他们轻易交出执掌了数百年的权利,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一但改土归流,就意味着土司家族将会失去自己的土地、财产、税收,还有奴隶,没了这些,他们将不再高高在上。通过木天池信件中的内容,贾瑛能够感受到,其实他的外公对于此事,内心是抗拒的,可南安王的数万大军就陈兵南疆,又让他感到了忌惮,稍有不慎,就会被灭族。正因如此,才会纠结不定,问策于贾瑛。或许他的外公在收到他的信后,会感到失望,甚至认为自己这个身上流有一般纳西族血脉的外甥,彻底倒向了汉人一边,祖孙二人之间,也会产生一条极难弥合的裂缝。可还是那句话,对抗,是没有出路的,还会白白搭上族人的性命。不就是改土归流嘛,土府和流府的区别又能有多大,文明的进步,就是人必须学会在规则中生存,并且能如鱼得水。土府的规矩是土司自己制定的,而流府则需要遵循朝廷律法。可话又说回来,云南远在天边,部族混乱,土地贫瘠,朝廷会投入多大的精力,去认真经营这片土地?自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岂会因为朝廷的一纸政令,就能轻易改变的了的?最后,不还的依靠这些地方大族共同治理嘛?土司,无非就是从规则的制定者,变成了规则的执行者罢了。可木氏制定的规则,本来也就仅仅局限于纳西一族之内,别说走出云南,就是走出丽江府都会面临巨大的阻碍,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纳西族不会因没有土司而彻底消失的,不做土司,还可以做族长嘛,如今的丽江知府,不就姓木嘛?即便将来变成流府,这点也不会有所改变。况且,想要彻底改土归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恐怕不是一两代就能完成的。说实话,若是可能,贾瑛也希望木氏土司能继续存在下去,抛开亲情不谈,木氏给他的助力可不小。只是,他实在想不到什么能让土司成功对抗朝廷的办法。再有一层,他对于南疆也有自己的安排,一个部族之间相互混战的云南,并不符合他的要求。当然,贾瑛也不会让木氏上赶着,倒贴过去的,什么东西,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懂得珍惜了。贾瑛给木恩赐的建议就是,不冲突、不对抗,也不必表现的积极配合,静观后事走向即可。这也是他的外公能够接受的,最大程度的退让了。如果朝廷成功了,也轮不到木氏讨价还价,如果失败了,木氏依旧是云南最大的土司之一,且不会影响木氏与大乾朝廷的关系。这并非贾瑛异想天开,而是木氏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纳西人聚居的地域,位于南疆深处,遇难的西北角,周围被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土司包围着,是大乾朝廷控制力最为薄弱的地区之一,这样的地理位置,给了木氏坐看局势变幻的条件。贾瑛在信中尽可能详述其中利害,相信他的外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执掌木氏多年,并且让木是土司在他这一代,一跃成为最强大的土司之一,他外公木天池的智慧,并不比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差。将信笺封好,刚送走了前来送信的木府族人,戚耀宗就来了。“大人,金陵传来消息,年底之前,龙江船厂能交付十艘战船,足够咱们组建一支舰队的。剩下的,预计在明年二月到三月之间,就会全部打造完成。”“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贾瑛脸上露出了笑意。“大人,等第一支舰队打造好了之后,末将想带这些兵崽子们,进行一次实战。”戚耀宗说道。贾瑛转头看向对方,笑问道:“怎么,沉不住气了?”戚耀宗愤愤拍了一下身侧的柱子,说道:“都被人堵到家门口了,末将可没有大人这般心性。”贾瑛督造新式水师舰队的消息,传到了海上,近几个月来,不断有海上的盗匪上岸挑衅,甚至几度杀到了崇明诸岛附近。贾瑛勒令各个卫所据岸防守,不得冒然迎战,却是让军中士兵起了不小的怨气。“小船打造的如何了?”贾瑛没有回答戚耀宗的话,而是转口问道。一直舰队,不仅需要装备火炮的战船,小船和快舟,也是必不可少的,甚至一支舰队,就要配备几十上百艘小船或是快舟,或是作为哨船,或是以作登陆接舷之用,不可或缺。“大人放心,苏州和镇江的基础船坞,都在加工赶制,不会误了大事。”戚耀宗回道。“大人,末将方才的提议......”戚耀宗依旧不甘心道。贾瑛沉默良久之后,最终还是摇头道:“继续坚守不出,加紧操练士兵,敦促南京军器局,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前,将第一批武器交付水师装备。”“大人......”贾瑛抬手打断对方的话,说道:“一支新组建的水师,首战极为重要,只许胜不许败,在没有完全的把握之前,本官不会答应你的。咱们的士兵,操练的时日还是短了些。”“大人,只靠操练,是不可能练出一支百战之师的,只有经历过战场的厮杀,才能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水师,他们总是要迎敌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在战斗中训练士兵呢?”“你说的不错,但本官此意已决。”戚耀宗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他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呢,可这位胆子也忒小了些,戚耀宗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那些关于贾瑛的传闻,是不是都是假的。贾瑛没理会对方的小九九,而是继续说道:“让镇海卫出战吧。”戚耀宗闻言看了过来,面露不解。贾瑛解释道:“从新组建的兵员中,分批抽调到镇海卫中,以镇海卫为主,出海剿灭小股来犯倭寇,但有一点......”戚耀宗脸上渐渐浮起笑意,跃跃欲试道:“大人请讲。”“不许冒险出击,只允许在近海附近活动,伺机寻找小股敌人,等本官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决定是否逐步扩大战局。你若是答应,本官便让你指挥镇海卫。”“末将谨遵大人之命。”戚耀宗抢也似的回道。“年底本官要回京,需要几场捷报,不然无法向陛下和朝堂诸公交代,你明白吗?”贾瑛还是有些不放心,再三叮嘱。海战不必陆战,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不得不小心谨慎。戚耀宗是水师干将不假,可事关自家前程的事,贾瑛岂会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撤了~。与戚耀宗分别后,贾瑛便带着几名亲随去了州城,苏州、松江二府展开轰轰烈烈的灭虫运动,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效果嘛,不怎么明显,这是一项长期的举措,短时间内想要看到成效几乎不可能。至于救治这些患者,还要依靠常又可这些大夫郎中。碍于贾瑛的权威,两府各州县的官员明面上倒是挺配合的,但他毕竟不是地方督抚,对于地方父母官的节制权利并不强,也不是谁都向贾雨村这般,愿意相信他的,这场灭虫运动,搞得最火热的,就数太仓州了,附近几个疫病的重灾区,因为没什么好的办法,也跟着有样学样,至于其他县域,就不怎么样了。“常姑娘今日没有出诊吗?”州衙之中,贾瑛巧遇到了被他从吴县请来的常榛苓。常又可已经成了苏州知府的座上客了,贾瑛不好意思挖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常榛苓请了来,太仓州和附近的崇明诸岛,是水师的大本营,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大夫坐镇,贾瑛不安心。常榛苓的医术,深得其祖父真传,这点贾瑛是见识过的,且两人之间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在这里也能让贾瑛放心。为此,他还将喜儿派了过来,负责保护常榛苓的安全,以及帮忙打下手。看到贾瑛走了进来,常榛苓微微一笑道:“听知州大人说,从金陵军器局运来的灭虫药到了,我出于好奇,便回来看看。”<www.youxs.org,贾瑛将制作灭虫药的地点,选在了南京军器局,然后再由各地官府从军器局购买,省得中间出什么麻烦,即便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免会受到牵累。灭虫药的制作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将硫磺和生石灰打磨成粉,混合搅匀,再经过煮沸之后,-便能得到一种制作简便,却极为有效的农药了,不仅能用于田间杀死农作物的病虫害,对于预防血吸虫病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不过价格上,因为参杂了硫磺,所以要比生石灰的价钱高出不少,是以,还无法得到普及,只能是由官府同意调配,用到疫病严重的地方。“试过了吗?效果如何?”贾瑛问道。常榛苓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有用,没想到大人对于医道一途的造诣,居然如此之深。”贾瑛赧然一笑道:“在你面前谈医道,岂不是班门弄斧?我这点小道,不过是读书多一些罢了,哪里能谈得上什么造诣不造诣的。”“贤弟为人太过谦逊了些,不说别的,自从愚兄照着你说的颁布了几张布告之后,州县之内的人心算是安稳住了,我也曾看过几册医家籍着,贤弟所说的那些,均是防治疫病的正途啊,若说你没有造诣,我是不信的。”贾雨村也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有效果就好。”贾瑛点头道。人心不稳,是源自于百姓对疫病的恐慌,还有地方官府的不作为。只要官府能拿出几套措施来,不管效果如何,起码人心暂时能够稳定一阵子。“喜儿呢?”贾瑛不见喜儿的身影,开口问道。“他带着州衙的差役到苏州府城,采买药材去了,今日应该就会回来。”常榛苓说道。“常姑娘既然回来一趟,也不用急着走,便由我做一回东道,前后两次受惠于你们祖孙二人,也该让贾某表示一番才是。”贾瑛提议道。常榛苓想了想,答应了下来。“正好,我也要等喜儿送药材回来,我们的药材不够用了。”贾瑛欣然一笑,又看向贾雨村道:“雨村兄,太仓是你的地盘,可有什么好去处?常姑娘可是贵客,不能慢待了。”贾雨村笑着说道:“城西有一家酒楼,淮扬菜做的很是地道,贤弟不妨带常姑娘去尝尝,我派人带你们去。”说着,便挥手招来了贴身的仆役,让他带着二人前往。“怎么,雨村兄不去?”贾瑛问道。“愚兄尚有冗务要忙,分不开身啊。”贾雨村叫苦道。贾瑛只能独自带着常榛苓前去,常榛苓也算是半个江湖女子,倒也没太大的忌讳,她跟随祖父游历天下,抛头露面也是常有之事。“这位贤弟,还真是偏讨女子欢心啊。”接触这么长时间,他还没见过这位常大夫对谁笑过呢,虽然对方遮着面巾,但贾雨村还是注意到了,常榛苓眼角浮现的笑意。贾雨村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贾瑛能请来这么一位女大夫,还把自己的亲信派到对方身边,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又怎会不识趣的打搅二人。贾雨村明显是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误会,不过贾瑛对此是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