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傅东来都是内阁次辅,主持朝政近四年时间,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权势第一,他或许也有狼狈,但面对旧派的反扑,绝不会束手待毙,毫无反击之力,只不过如今他不再是光脚的,许许多多都有诸般顾虑,不可肆意施为罢了。可生死存亡之下,一切就不一样了。冯恒石的注视之下,傅东来摇了摇头。“有些想法,不过事情来的太过突然,许多事情来不及布置,当下保住新政的薪火为第一要务,至于其他的......”“我还要在确认一些事情才成。”“什么事情?”“杨景。”傅东来嘴里平静的吐出两个字来。“杨景?”冯恒石额头上的皱褶挤在了一块儿,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此次朝局突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首辅次辅的权利之争,隐忍三年后,杨景的突然发难,让放下戒备的傅东来有些措手不及。反倒是王子腾的手段,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双方之间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了。关键是这两人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是因为当初同为李恩第盟友的渊源?或许有这个可能,但绝不是促使杨景突然调转风向的根本原因。情况是很明显的,在之前的数次交锋中,王子腾给朝堂添了不少掣肘,但总体而言,内阁依旧占着上风,新政稳步推行。如此明显的劣势之下,依杨景的性子,绝不会轻易的迈出这一步,招来傅东来叶百川等人的敌意。暴露敌意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这个内阁首辅再也坐不安稳,除非把碍眼的傅东来除掉。可这,何其之难,皇帝这关就过不去。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的决断?只有搞清楚这个问题,才能知道对方到底在下什么棋,从而做出应对,否则就会一直被动下去。“不过我倒还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冯恒石目光看了过去,等待下文。“贾瑛那边,还请你亲自去一封信。”“此事与留白有何关系?”谈及贾瑛,冯恒石心中不的不对傅东来的用意表示怀疑,他虽然不让贾瑛再来,可一日为师......与傅东来这种人相比,贾瑛到底还是年轻了,尤其他此刻身处敏感之位,稍有不慎引来的便是猜忌杀身之祸。“你太小看贾瑛的位置了,别忘了此事因何而起,是西军兵败,周兴的奏折中明确的提到了西军大营的军令,若说此事的变数,我看不在朝局之上,还有落在局外。”“而且这封信也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新政,也为了大乾的将来。近来朝中隐隐有关陛下龙体的传闻,别人只当是传闻,可老夫却是清楚,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如今新政遭遇危机,勋贵和李恩第留下的残党反扑,宫中圣人龙体同样是个变数,大位又迟迟立不下来,这桩桩件件交汇在一起,看似鼎盛的嘉德盛世,实则四处漏风,如雨中危楼,大厦飘摇啊。”“老夫一人之命,死不足惜,可若让大乾的江山葬送在你我之手,那可真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老夫这个东来公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你这个臭石头只怕连垫茅梁石都嫌臭。”“贾瑛手握二十万大军,与杨佑又相交笃厚,他二人若联手,大乾北地大半的边军足可安稳,别忘了,辽东的宋律也是跟着贾瑛起家的。北地安稳,京城就很难闹出大的乱子。眼下唯独让老夫顾虑的事情,你也应该明白。”傅东来看向冯恒石出奇的平静说道。冯恒石说道:“老夫自认对留白还是有些了解的,只要你不逼他,事情未必就会朝你担心的方向走,他或有私心,但纵是老夫也不可否认,若真论天下胸怀,他未见的就比你东来公差,可勋贵到底是绕不过的一道坎儿。”傅东来点点头道:“不然你以为老夫为何屡次启用他,如果他不是出身勋贵,那该多好。”“所以,你不能走,有你在,贾瑛心中就有一道锁,老夫才能放心。”冯恒石摇了摇头道:“老夫可以卖出这张老脸帮你些这封信,可还是那句话,勋贵怎么办?”傅东来苦笑一声:“如今我已自顾不暇,你还担心什么?话说,你冯恒石何时站到勋贵这边了?”冯恒石撇了撇嘴,懒得回答。勋贵与他何干,他只是不想看着自己时隔多年后,看着自己又一次亲自认下的弟子走上那条祸乱纲常礼法之路罢了。却听傅东来继续说道:“或许连你也没看明白,贾瑛真正在意的其实不是勋贵。”冯恒石眉毛一挑。“你只告诉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夫只要新政不黜,大乾依旧姓杨。”“不提这些,你还是准备一下吧,明日就启程离京。”“金代仁正派钦差在前,你让老夫以什么名目前往山西?”傅东来皱眉,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出师就得有名,不然很难与金代仁相争,对方同样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金代仁是以办桉钦差的身份离京的,在地方并无实权......你看这样如何,王子腾新定西域,朝廷已经在考虑在西域设立三处宣慰司,分别是亦力把里、叶尔羌和哈密,当下缺少一个一揽大局之人,鉴于贾雨村同王子腾的关系,我想调贾雨村巡抚西域三司,以为过渡,为今后成立布政司做准备。”“你想让我接任山陕巡抚?”“是总督。”傅东来纠正道。“王子腾打下来的疆土,交给贾雨村去处理,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西域诸部还是认可王子腾的。”冯恒石点了点头。还有一点他没说,将贾雨村远放西域,也是变向折掉王子腾的一个臂膀,不然若在等一二年,以贾雨村山陕巡抚的身份归朝,少说也要空出一任尚书来。傅东来点了点头:“趁着杨景还有正式举起大旗,礼部有你,兵部有严华松,刑部尚书李乾安近二年也与我多有走动,户部那边,谷廪仓一个侍郎在主事,也没有问题,只剩吏部和工部。内阁这边有我和百川也足够成此事了。”冯恒石点了点头。两人又商议了一阵儿,直到夜半时,傅东来才从冯府离开。虽然做了应对,但轿子里的傅东来依旧难以彻底放下心来,冯恒石老了,真的老了,这才说了多久的话,就几次面露困顿,礼部这边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个明星很想退休》李乾安一直游离在外,到如今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只怕是看出什么来,毕竟对方在今上登基之时,就已经是刑部侍郎了。吏部如今掌控在勋贵手中,工部在杨景麾下,只剩下兵部和户部了。谷廪仓此人......傅东来其实是有些看不上的,太过圆滑,若非想找一个听话的上来,只怕也轮不到他。“还是不够啊。”......翌日,朝堂。傅东来叶百川联名累本保奏,改调山陕巡抚贾雨村巡抚西域亦力把里、叶尔羌、哈密三司,任礼部尚书冯恒石为山陕总督。兵部尚书严华松、户部侍郎谷廪仓跟班附议。杨景似乎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没想到傅东来的反击来的如此之快,他不是没想过做双方撕破脸面的准备,只是这些年低调的久了,再想将威望捡起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到的。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根基的。紧接着,工部尚书便表示反对,吏部尚书紧随其后。嘉德将目光看向了刑部,倒不是说其他大臣的意见不重要,只是相比六部而言,话语权还是轻了些。“陛下,西域是我大乾数万将士沥血打下的疆土,自然不可置之不顾,臣也以为贾雨村是最合适的人选。”随着李乾安的话落,此事也算是定下了,杨景脸色黑了黑,却也没什么过度的反应,只是睁开的双眼皮再次垂了下去。能添一份助力再好不过,可如果不成,也无关大局,是个贾雨村都比抵不过一个傅东来。坐在御座上的嘉德,自然也看出了今日朝会上的不同寻常,目光从傅东来身上扫过,最终吐出一个“准”字。只听嘉德又道:“既然今日议起官员转迁之事,索性朕也有一念,今日一并说了。”“左副都御史林海,几经任事,深得朕心,其功绩诸君已然在目,朕有意迁林海为左都御史,诸卿可有异议?”傅东来闻言,率先出班道:“功赏过罚,方能秩序有度,臣无异议。”新政一系的官员见自家大老都开口了,自然纷纷跟风附议,朝堂上下,居然罕见的没有一人反对。嘉德见此,也露出了笑容。接着又道:“朕一生共有八子,如今仅存其五,其中三子业已成年,余宫中的皇七子和皇八子,虽年幼愚顽,可也不失真性。”被圈禁在府的杨仪,已经彻底被皇帝排除在外,百官虽然唏嘘,却也能够理解。“诸卿累累劝进,让朕早立太子,可每每念及朕的两位皇儿英年夭逝,朕心思痛,顿首捶胸,可储位事关社稷之重,不可久而高悬,诸卿以为朕这五子之中,有哪位可担国朝重任的啊?”平地一声惊雷,嘉德的话,让整个朝堂都炸了锅。一直以来,对于立储之事,皇帝都不愿在百官面前提起,甚至为此还曾杖毙两名官员,百官们似乎也看出了皇帝的忌讳,毕竟普天之下,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只有一个,哪怕是亲生父子,也不免因此心生猜疑,更不提,发生了杨仪、杨俟之事,杨俟的死,到现在都是一个悬桉。却没想到,今日皇帝居然转性儿了一般,在朝会上直接提了出来。不仅是百官有些猝不及防,就是傅东来也愣了愣,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按说涉及储位这种事情,总是要同内阁几位商议一番的。最忐忑紧张的莫过于站在班列前列的杨佋了,诸皇子中,如今唯有他一人参与朝政,贤明与否似乎已经没有了争论的必要,可自己的父皇还是问了出来。百官会如何选择?杨佋看了看身前的几人,傅东来和叶百川就不用想了,如果有可能也不会等到现在,他的舅舅选择了同杨景合作,那双方之间就更没了可能,虽然这件事少有人知,可大概也瞒不了多久了。“如果能再等一段时间该多好。”杨佋心中如此想到,同时抬眼往高高在上的御座上看去,怀疑他的父皇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怎么诸卿都不说话了?”嘉德环视众人再次问道:“太常寺卿,你以为呢?”班列中,须发花白的太常寺卿柳湘便是力主早立储位的人之一,也是鼓动百官于奉天殿和华盖殿外跪谏的主使之一,此刻被皇帝点名,他自不能在保持观望,颤颤歪歪的站了出来,目光同时滑过了杨佋所在的方向,心中在快速盘算着,是否趁此机会......“陛下垂问,臣不敢不据实以告,老臣以为礼郡王杨佋,办海关、平倭乱、主海政漕政,于叛军围城之时,更是身先士卒,死战不退,可为诸皇子表率,乃不二人选。”“佋儿?”嘉德缓缓开口,班列中的杨佋此时心却不争气的狂跳了起来。“嗯,佋儿确实不错。”“朕尊祖训,立嫡立长,守在一个嫡字,只是如今嫡子俱殁,没了法礼依凭,五位皇子都是朕的儿子,朕这个做父皇的,不得不持正公允,朕知佋儿任事能为,但却不能独断偏私,朕之良苦诸卿也该知道的。”班列中的杨佋就快要骂街了,如果不是面对龙位上的那位。这是在为大乾选储君,不是在几个儿子面前扮演一个仁慈的父皇。再环首看去,居然还有官员不住的点头应和,似乎对皇帝的这个说辞极为认可。“都是猪吗?”这朝堂之上不是只有杨佋一个聪明的,该听明白的都听明白了,杨景想不通为何嘉德会对如今唯一能撑得住场的儿子这么不满意。傅东来则是意会了皇帝的心思,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新政之上,对于未来的储君人选,首要的条件就是对新政的认可和支持,按说杨佋也没少参与新政的推行,可他总觉得杨佋似乎和杨仪没有太大的区别,那平和谦逊的外表之下,总在掩盖着什么。如果之前不能确定,那柳湘的奏言已经能说明问题了,太常寺卿也是个老派人。“陛下仁德千古,臣感铭肺腑。”偏偏这位柳大人被嘉德几句贴心话感动的激昂不已,就连说话都带着些颤音。“猪队友。”此时,不知多少人心中闪过了这三个字,便懒得再去看柳湘一眼。嘉德点了点头道:“嗯,今日提起此时,便是为了广开言路,诸卿但有谏言,今日畅说无妨。”有人想要出班附和,却被身侧的同僚暗中提醒,停下了脚步。嘉德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又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先到这儿吧,不过朕还是那句话,但有谏言,朕允许诸卿畅所欲言,不便在朝会上说的,也可写成奏表,呈于御前,此事就有通政司负责,凡所涉立储的奏本均可直达天听。”“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散朝。”......“百川,看出来了吗?”“陛下似乎在有意试探,对礼郡王似乎并不怎么......”傅东来点点头道:“不错。”“可为什么呢?”叶百川同样不解。傅东来沉思一二说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许多事情,或许你我不清楚,但不代表陛下不清楚,听说贾瑛离京那日,礼郡王是同东平侯一起到的贾府。”“东平侯穆鸿,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一直待在金陵,何时同礼郡王府相交密切的?”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任何巧合,都不能简单的看做是一件偶然。“老夫听说,当初在江南主政海关衙门时,杨佋就不止一次暗中拜访过东平王府。”“你是说......”傅东来摇了摇头:“还不能确定。”“不说这些了,去送送冯恒石吧。”回宫后的嘉德,站在桌桉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定睛看去,正是“柳湘”二字。“戴权。”“奴才在。”“传朕口谕,赐冯严宽尚方宝剑,令绣衣卫指挥佥事沉翔随行护送。”“你不用亲自去,派个人去传旨即可。”没人知道这位皇帝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冯府门口,正打算启程的冯恒石,连带前来相送的傅东来和叶百川在听到皇帝的口谕后,傅东来老泪纵横。几欲呜咽道:“陛下......”远在哈密的贾瑛,看着眼前一身肃杀风尘的木恩赐,手中捧着的木盒之中,正是萨楚仁贵的首级。“幸不辱命。”木恩赐笑着说道。贾瑛同样回以一笑:“我会为表兄请功,湘军营新败之过算是揭过了,如果可能,我想向朝廷保本,举荐你为甘肃镇副总兵。”木恩赐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不过能升官,谁会不乐意呢?“我的根还在南疆,祖父当初让我来帮你,没想到这一帮却是回不去了。”贾瑛笑了笑说道:“云南木氏不能总待在纳西,只有走出来,才能给部族更多的照拂。”“我知道。”帐帘被掀开,喜儿走了进来,将一封迷信交到了贾瑛手中。“二爷,刚刚传来的,是海大的信。”贾瑛拆开一看,却是近来京中发生的大事。“姑老爷升任左都御史了,老师要外任山陕总督?”接着,眉头又是一挑。“贾雨村巡抚西域三司?”这位贤兄还真是仕途坎坷,巡抚西域三司,这同流放有什么区别。到了此时,贾瑛才感到了一阵轻松,于京城外,坐观朝局变幻,百劫不沾我身,只要他一日手握兵权,谁都不能奈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