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整洁的屋内,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照亮一方长榻,云黛手握着一卷《汉书.西域传》,翻开的那一页墨字正清晰记载着:“乌孙,西域诸国之一,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最为疆国。”
离长安八千九百里啊,那是何等遥远的距离。
她盯着泛黄的书页,思绪发散,不知不觉又想起今日午后,与相大禄的一番交谈。
虽是初相识,相大禄待她的态度既有臣对君的恭敬,又有长辈待小辈的宽厚慈和,他用醇厚缓慢的语气与她讲述着乌孙的一切,讲述着那片属于她母亲的故土,讲述着她的母亲——
“长公主从来是个爽朗张扬的性子,她与昆莫是乌孙王族百年来唯一的龙凤胎,所以深得老昆莫的宠爱。臣与昆莫、长公主自小一同长大,一起学骑马射箭,认字读书,玩耍嬉戏,在伟大的天神与英明的老昆莫的庇佑下,我们一年年的长大……时光过得很快,在长公主十五岁时,大渊的惠文皇帝薨逝,盛安帝登位,改年号永丰。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永丰元年,突厥想趁着大渊新旧政权更替,朝局不稳时,联合乌孙一同进攻西北边防。也是那一回,突厥汗王看中了你的母亲,她长得一副出众的好相貌,如太阳般明耀,如月亮般圣洁……突厥汗王想要娶她为妃,长公主不乐意,但老昆莫考虑到联姻能使乌孙与突厥的联盟更加稳固,还是不顾长公主的意愿,答应将人嫁过去。”
说到这,相大禄不再年轻的脸庞浮现些许迷离与伤怀,嗓音也变得低沉,甚至连称呼都变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苏赫娜是个倔强脾气,她决定逃婚。苏恰克……苏恰克便是我们如今的昆莫,公主您的小舅舅,他负责送亲。你知道的,他们姐弟俩一同在太后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呱呱落地后更是日夜都在一起,那份感情是其他兄弟姊妹都代替不了的。苏恰克经不住苏赫娜的请求,私自放了她……”
云黛听到这时,不由咂舌,“我母亲一个人跑了?”
相大禄苦笑道,“是的,她胆子一向大,牵着她最爱的小红马,带着匕首和银钱就跑了。据昆莫的说法,她当时原想去塞城的舅父家躲上些时日,好叫老昆莫知道她的决心。可谁能想到,战争爆发,大渊的军队反杀过来,在那混乱的场面里你母亲失去了音讯。等战乱平息后,老昆莫四处命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但最后只找到她最爱的一枚红宝石手镯,据那拿着手镯的妇人说,这镯子是从一具女尸身上剥下来的。”
云黛语气也低落下来,“所以你们都以为她死了?”
“是,寻人的过程是艰难而煎熬的。老昆莫看到这宝石手镯,心力交瘁,觉着是他害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没多久也病逝了,然后你的舅舅苏恰克继承了王位。”
相大禄喟叹一声,“长公主之死,也一直是你舅舅心中不可触碰的哀痛,他常常自责如果当初没有放掉长公主,她虽嫁去了突厥,但起码……人还活着。”
云黛心中五味杂陈,沉默半晌,轻声道,“六年前晋国公斩杀的突厥可汗,是我母亲原本要嫁的那个么?”
相大禄点头,笑了笑,“是他。”
云黛抿了抿唇,还是想替自己父亲说句好话,“我母亲若嫁给那个可汗,不但过得不快乐,还要当寡妇。起码她嫁给我父亲,是嫁给她喜欢的人,我父亲与她恩爱情深,也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就是……”
她叹了口气,心生内疚,都是为了生她,母亲才没熬过去。
相大禄听到云黛说起她父亲,灰绿眼睛垂了垂。
那个沈忠林的履历他们也调查清楚了,是个忠厚纯善的好人,却也算不上多么出彩,身世一般,身手一般,相貌也不算出众,也不知长公主是看上了他什么。
解开心头一直困扰的疑惑后,云黛又问起相大禄接下来对她的打算。
相大禄直接言明,“明日午后还请公主与臣一道入宫觐见大渊皇帝,此次我们使团来长安已延误不少时日,也该启程回乌孙了。”
云黛眼皮一跳,心道,来了来了,果真来了。
“我……也要回乌孙?”她明知是傻话,却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只想求一个确切答案。
当然,相大禄也给了她确切答案,“您是我们乌孙的公主,身上流着乌孙的血脉,肯定要回乌孙去。况且您在大渊无亲无故,那晋国公府虽对您多有庇佑,但到底是寄人篱下,远不如在自家亲人身边待得自在。”
为了打消云黛的顾虑,他和善笑道,“公主,您是长公主的女儿,昆莫是您的亲舅舅,太后是您的亲祖母,他们知道臣寻到你,皆欢喜不已。昆莫更是屡发书信,催我尽快将公主接回去。虽说乌孙不比大渊富庶繁华,却另有一番风情景色,臣可以在这与您保证,您在乌孙的日子只会比在国公府的日子更舒适、更自在!”
说着,他又与云黛说了许多乌孙的风土人情。
不得不说相大禄口才了得,听他的描述,云黛也有些意动,想去那更为广袤的远方去看看——
谢伯缙从前也与她描述过北庭风光,说起那连绵不断的雪山、一碧万顷的草原、茫茫无垠的沙漠、明媚绚丽的碧蓝湖水、绚烂诡谲的海市蜃楼,那些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景致,美得浓墨重彩,惊心动魄。
何况除却美景,云黛也渴望见着她在世上尚存的亲人们,她的外祖母,她的舅舅,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
于是她答应了相大禄,“我可以跟你们回乌孙,但中途我想在肃州停留几日,我此次来长安,是国公府的老夫人叫我出来长见识的。如今我要去乌孙那样远的地方,自当与国公爷夫妇及老夫人拜别,也不枉他们养我一场。”
这要求并不过分,相大禄稍作斟酌就应了下来,“也好,臣也想亲自去长公主的坟前祭拜一二。不过也不好叫昆莫久候,公主在肃州最多停留七日,就该启程了。”
七日,不算多,也不算太少。
云黛颔首,欣然同意,“那便按相大禄说的。”
俩人的谈话算是愉快结束。相大禄起身告辞,又叮嘱云黛今夜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进宫面见盛安帝。
纱君轻手轻脚地剪了半截烛花,见自家姑娘手握书卷枯坐了许久,忍不住轻声提醒,“姑娘,您若困了就不看了吧。”
云黛堪堪回过神,入目是纱君那张稚嫩却关怀的脸,“奴婢见你一直没翻页。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夜里看书伤眼睛,不若早早歇息。”
“嗯,也好。”
云黛将书卷放在桌案上,伸了个懒腰,下榻往床边走去。
纱君替她打起幔帐,待她脱鞋上榻后,又缓缓放下鹅黄色纱账,低声告退。
屋内重新静了下来,偶尔听得几声早春的虫鸣声。
她侧着身子睡,脑中想着许多事,一会儿担心起明日入宫的情形,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进皇宫,难免紧张不安。一会儿又想起谢伯缙,他这会儿应该回辅兴坊的将军府了,也不知他有没有与二哥哥三哥哥解释清楚,那两位哥哥知晓她摇身一变成了乌孙公主,也定然惊得不轻吧?
各种念头在脑中杂糅着,再加上这几日都在赶路,困意渐渐如潮水袭来,她闭着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晚她梦到了她的父母亲和哥哥。
她已经有挺久没梦到他们了,刚进晋国公府那一两年梦得频繁,后来日子过习惯了,就梦得少了。
不过在那些梦里,她梦到母亲的次数是极少的,大抵是她出生就没见过母亲,所以连做梦也不知该怎么梦——只有个大概窈窕的身形,连模样如何,她都看不清。
可今夜的梦里,因着相大禄的描述给母亲的形象填了许多内容,她梦里竟出现个牵着小红马,绑着一头长长辫子的年轻乌孙女人。
她站在那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草原上,笑着朝她招手,又用清脆娇俏的嗓音朝她喊,“小黛,我是你阿娘呀。”
云黛欣喜地扑倒她怀里,一声一声喊着她阿娘。
母亲还带她骑马,把那小红马给了她骑,她自己与父亲骑一匹马,哥哥也骑了一匹马。
她和哥哥跟在父母亲身后,可父母亲越骑越远,越跑越快,云黛害怕的朝他们喊,“爹爹,阿娘,你们骑慢些,我和哥哥要追不上了。”
母亲和父亲却扭过头与他们说,“追不上就不要追了,阿韶,照顾好妹妹,别让她摔着了。”
梦里的哥哥沈元韶还是少年模样,朗声应了下来,又去安慰伤心落泪的云黛,“妹妹乖,不哭了,哥哥在呢。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可不能随便哭了……”
“公主,公主?”
“嗯……”
云黛恍惚地睁开眼,有光落入眼睛,她缓了缓,才看到床边站着纱君和古丽。
古丽恭敬地行了个礼,又用不流利的长安话说,“公主,起来……相大禄他……皇宫……”
纱君站在一旁解释,“她的意思是现下时辰不早了,已是巳时,公主您得起床梳妆,准备随相大禄一同进宫了。”
古丽连连点头,感激地看了纱君一眼,纱君一脸“小意思”的骄傲表情。
云黛手肘撑着柔软锦被,另只手轻按了按太阳穴,睡得太沉,嗓音还透着初醒的沙哑,“巳时了,我竟睡了这么久,难怪越睡越累。”
“大概姑娘是真的累了。”纱君连忙扶她起来,又道,“古丽姐姐送来了一套特别漂亮的衣裳首饰,姑娘先洗漱,待会儿换上肯定好看。”
古丽应和着点头,“相大禄吩咐的,公主进宫穿。”
云黛说了声好,先起身洗漱,等看到那套放在桌上珠光宝气的华丽衣裙首饰,不禁愣了愣。
倒不是说这衣裳首饰有多精美,而是这并非大渊女子衣裙,而是乌孙女子的衣裙。
华贵明艳的淡紫色裙衫,不似寻常衣裙的宽袖长摆,袖口窄小,裙摆也不大,裙衫上用金银线绣着繁复而精细的蔷薇花纹,朵朵红色的重瓣蔷薇在裙摆娇艳盛放,枝叶和点缀的团花都格外的细致,再配上那缀满各色宝石的腰链,行走间便闪耀着若有若无的璀璨光芒。
云黛错愕一瞬,很快接受了这穿戴,怎么说她也是以乌孙公主的身份进宫,作乌孙的打扮也正常。
只是这裙衫她和纱君都不会穿,全程都由古丽伺候着穿上。
穿好衣裙后,古丽又按照乌孙的习惯,给她散了头发编辫子,手指在那丰茂栗色发间穿梭时,嘴上也不停地夸着,“公主的头发,很好……漂亮的……很漂亮……”
似是觉得长安话限制她的发挥,她又叽里咕噜用乌孙话夸了好几句。
云黛坐在镜前觉得挺神奇的,她这不够乌黑的头发在琥珀眼里算个小缺憾,到古丽的眼里却成了莫大的优点。
半个时辰后,梳妆完毕。
云黛站在镜子前顾盼许久,轻声呢喃,“怪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穿戴,好似换了个人。”
纱君则是一脸看呆的惊艳表情,直着眼睛道,“姑娘您真是太美了,穿咱们的衣裳好看,穿乌孙的衣裳也好看,您这样就像、就像……像太阳,像蔷薇……”
小丫头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眼前这一幕,她从前只觉姑娘温柔如月宫仙子,可今日一看,也可明艳大方如朝阳。
云黛朝她微微一笑,挪步去侧间用早膳。
晌午之际,相大禄便派人请云黛去前头,准备坐车进宫。
当那一抹绰约的紫色身影出现在鸿胪寺仪门内时,方才还说着话的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齐齐朝着那宛若蔷薇花仙般的清媚少女看去。
只见雪肤花貌,裙摆轻扬,深栗色卷发前头编成三股细细的麻花辫挽在两侧,用镶嵌着鸽血红的蔷薇珠花固定,其余的发皆垂在脑后、肩上、胸前,自然且随意。头上的坠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中那颗椭圆的红宝石恰好落在云黛的眉心,画龙点睛般,将她本就精致的眉眼衬托得愈发灵动明艳,娇媚近妖。
见她袅袅娜娜朝自己走来,相大禄灰绿色的眼瞳狠狠缩了下。
一刹那,他仿佛看到多年前,圣洁阳光下那个笑容明媚如烈阳的少女,她笑声如银铃般,喊着他——
“巴勒潘,你这呆勺子,又在发什么呆啦?”
“相大禄,现在进宫么?”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交错着,相大禄眼睫颤了下,也回过神来。
他敛下眼中失落,又恢复寻常宽和睿智的模样,朝着云黛行礼。
一旁的其他人也都回神,连忙给云黛行礼。
“公主穿乌孙的裙衫很合适。”
相大禄礼貌打量着云黛,给出肯定的评价,便请她上马车,“是要进宫了,公主请——”
云黛应下,又扭过头问纱君,“你敢进宫么?若是害怕,就留在鸿胪寺等我回来。”
这份体贴叫纱君心下动容,她肯定是怕的,但想到姑娘也是头次进宫,便生出勇气来,“和姑娘一起,便是刀山火海下油锅,奴婢也不怕。”
云黛被她这话逗笑了,朝她眨眨眼,低声道,“皇宫虽不是什么清白地方,却也没刀山火海那般可怕。”
纱君嬉笑道,“那奴婢就更不怕了。”
主仆说笑两句便上了马车。
***
马车一过朱雀门,里头就是皇城。
而当他们的车马刚到朱雀门时,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云妹妹,云妹妹!欸,你们拦着我作甚,我找我妹妹,你们讲不讲道理!”
乍一听到外头的动静,云黛还懵了一会儿,等听清楚这声音后,她连忙掀帘往车窗看去。
果不其然,只见马车前一袭赤红色窄袖翻领长袍的谢叔南正叉着腰,一脸不服气的瞪着魁梧的萨里拉,嘴里还嚷嚷着,“怎么着?想打架啊?别以为你个子大,我就怕了你!小爷告诉你,我谢家拳法可不是吃素的。”
云黛见着谢叔南是又惊又喜,连忙对车边跟着的古丽道,“那是我三哥哥,你快去与萨里拉说,别伤了他。”
想了想,她又怕古丽交代不清楚,复而对纱君吩咐一遍,“你去跟相大禄说,放我三哥哥过来,我与他说两句话,就把他劝走。”
纱君哎了一声,麻溜下车往前头马车跑去。
云黛忐忑地在马车里等待着,好在相大禄通情达理,暂时命令车马靠路边停下,又让萨里拉将谢叔南放了过来。
谢叔南朝萨里拉做了个鬼脸,便赶紧跑向云黛的马车。
“云妹妹!真的是你,可算让我等着你了!妹妹你怎么样,一切可还好?我瞧着你好像瘦了,是不是住在鸿胪寺不习惯?你怎么成乌孙公主了?昨日大哥回来说起这事,我都觉得他在编故事糊弄我和二哥!”
少年郎的眼中满是焦急与关怀,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叫云黛应接不暇。
时隔几日再见谢叔南,云黛倒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她压住激动与他笑了笑,“三哥哥放心,我很好。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蹲你呗!昨日大哥说了你的身世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就想找你当面问问。我最早是在鸿胪寺门口蹲你的,但那边金吾卫凶得很,我险些没被他们抓起来。后来我打听到乌孙使者要进宫,就跑朱雀门来蹲了。嘿,没想到还真被我蹲到了!”
谢叔南扬起灿烂的笑容,很是嘚瑟道,“怎么样,你三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云黛心头暖意融融,“是,三哥哥一向足智多谋。”
“不过话说回来。”谢叔南打量着云黛这身打扮,脸上笑意也收敛了些,“云妹妹,你真成乌孙公主了?”
云黛抿唇,笑意有些勉强,“是啊,我也觉得挺突然的……”
谢叔南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从最开始得知大哥背后搞偷袭,暗中把妹妹抢走后,他就挺难受的。等后来妹妹和大哥突然都不见了,他突然觉得大哥和云妹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要他们俩能回来,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现下他们俩总算回来了,妹妹却成了乌孙公主——
他蓦得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好像他不但要失去第一次动心的姑娘,还即将失去他的妹妹。
“云妹妹,你还会跟我一起回陇西么,我以后还是你哥哥吗?”
谢叔南有些伤感,扒在马车窗户旁,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云黛最是见不得这样煽情的场面,尤其眼前煽情的人还是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三哥哥,惹得她心头酸软,眼圈也泛红。
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才勉强稳住情绪,白皙脸颊挤出一抹乐观的笑,“三哥哥怎么问这些糊涂问题,你肯定是我三哥哥啊,现在是,以后也是,除非哪天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不会,我怎会不认妹妹!”谢叔南脱口而出,又似是下定决心,目光坚定凝望着她,“云黛,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妹妹,嗯,是我的亲妹子!”
云黛红着眼圈笑,重重点着头,“嗯嗯,你也永远是我哥哥。”
俩人相视而笑,有真挚纯粹的兄妹情谊,也有那暗藏于内心深处、掩于岁月也再未开口的青涩情愫。
不多时,萨里拉就上前催了一句。
云黛也知入宫面圣不可耽误,便对谢叔南道,“三哥哥先回去吧,我明日若得空,会先去姑母府上拜会,然后回将军府。”
说到这,她随口问道,“大哥哥他这会儿是在朝堂上?”
谢叔南心底有淡淡的酸涩,嘴上却如实答道,“是,他昨夜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夜深了才回来,今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想到如今谢伯缙也在皇城里,云黛无端安心。
谢叔南问她,“云妹妹,你先前突然在王府住下,是与大哥吵架了吗?你们俩那么些天没回来,我和二哥真是担心死了。后来跑去姑母府上一问,才听说大哥和姑母也起了争执,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子实表兄说大哥还吐了血……”
“吐血?!”云黛心里咯噔一声。
“是啊,你不知道?”谢叔南看着她惊愕的脸,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又漏了大哥的底,忙描补道,“你别担心,好像只吐了一口血,呃,大哥他身强体壮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云黛眸光闪了闪,在清水镇时大哥哥突然病倒,大夫说他是气急攻心,原来竟还气吐了血。
自始至终,他都没与她提过这事。若不是三哥哥提到了,他是打算一直瞒着她?
谢叔南见她眼底隐隐有水光,连忙安慰,“哎,妹妹真的别担心,大哥现下不是生龙活虎,好好的嘛!”
云黛强压下心头情绪,勉力笑了下,“三哥哥,此事我知道了。我和大哥不会再吵了……”
谢叔南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该替自己难过,还是替他们高兴,也挤出一个笑,“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两句便就地告别。
那两辆车马越走越远,穿过高大巍峨的朱雀门,渐渐地变成一小点的黑灰色影儿。
谢叔南驻足望了许久,眸中的光芒缓缓沉下。
他想,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父母长辈老去,兄弟姊妹们会逐渐分开,拥有各自新的生活,从亲密无间终日相伴变为逢年过节才能凑在一起的亲戚。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谢家三郎,青涩稚嫩的脸庞上忽而添了几分成熟的色彩。
……
皇宫重地,天子居所,其巍峨壮丽,金碧辉煌自是不用多说。
那重重叠叠的宫殿,气局开朗的宫门朱墙,看得云黛心头惊叹连连,真不愧是天底下最华美之所,布局与气势皆非同凡响,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进了皇城,由马车换成轿辇,又从轿辇沿着那长长的白玉阶梯,一步步往皇帝的紫宸宫而去。
在门口等待通传时,相大禄低声与云黛道,“公主放心,长安城内那些关于您的不实言论,臣待会儿会请大渊皇帝给个交代,决不会让您的名誉受到诬蔑。”
稍作停顿,他补充道,“至于您那位义兄,谢伯缙谢将军,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您和他还是少来往的好。”
“瓜田李下么。”
云黛轻喃,羽睫轻垂,盯着脚下那双镶嵌着明珠的绣花鞋,鞋面绣着两株交缠的相思豆,嫣红如血。
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可她好似一直在躲,一直在打退堂鼓,从未想过去争取……
如今,她也想勇敢一回,为自己争取。
哪怕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起码她争取过,而不是一味去躲避,一味否定自己。
“达曼公主,相大禄,陛下宣你们进去呢,两位请——”那红袍宦官笑吟吟迎出来,引着他们进殿。
跨过门槛时,云黛忽而转过头,“相大禄,可我心悦他……”
相大禄脚步猛然一顿,他抬头深深地看向云黛。
少女眼眸如山间溪涧,潋滟夺目,亮的惊人。
掩在大胡子里的嘴唇翕动,须臾,他叹了口气,“先面见大渊皇帝,其他的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