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那座体面的新房子里,住着养鸡人格瑞德,那所新房子是专门为鸡鸭而建筑的。它位于古老的骑士庄园旁边,庄园里有塔形、锯齿形的山墙、壕沟和吊桥。庄园的不远处是一片无人照料的树林和灌木林,那里曾经是一个花园,它一直延伸到湖边,不过现在湖已经变成一片沼泽地。许多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在老树上不停地叫着。尽管人们常常在捕猎它们,但是它们的数目从未减少,反而不停地增加,住在鸡舍里的人能清楚地听见它们的叫声。格瑞德就坐在鸡舍里,许多小鸡、小鸭从她的木鞋上跑了过去。每一只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鸡、小鸭,格瑞德全都认识。她为这些鸡鸭感到骄傲,也为那所为鸡鸭建造的体面的房子感到骄傲。
格瑞德自己的那间小房子也很整齐干净,房子的女主人也是那样要求的。女主人常常带着一些衣着讲究的贵客来到这里,让客人们参观这座她所谓的“鸡鸭营房”。小房间里有一个衣橱、一个安乐椅,还有一个碗柜;碗柜上面放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盘子,盘子上面刻着“格鲁姆”几个字,这是曾经在这个庄园里住过的一个老贵族的族名。人们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铜盘子,这里的牧师说,它只是一个古时的纪念物,并没有其他价值。这块地方和它的历史,牧师知道得非常清楚,因为他读过很多书,对古代知识非常了解,而且他的抽屉里还留存着很多手稿。但是,最老的那只乌鸦也许知道的比他还多,它在用自己的语言讲这些事情。当然,那是乌鸦的语言,尽管牧师很聪明,他还是听不懂。
每当炎热的夏天过去之后,沼泽地就会出现许多水汽,因此在白嘴鸦、乌鸦和穴乌飞来飞去的老树上,就仿佛形成一个大湖;当骑士格鲁姆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当那座有着厚厚的红墙的古老庄园还在的时候,这种情形一直没有改变。那时,拴狗的链子很长,可以一直拖到大门口;想要进入各个房间,人们必须先从塔上走下去,进入一个石头铺成的走廊;房间的窗户都很小,窗玻璃也很窄,就连那些用来举行舞会的大厅也是这样。但是,到了格鲁姆的最后一代,人们已经不再记得曾经举行过的那些舞会了;这里还留着一个古老的铜鼓,人们曾经把它当做乐器用过;这里还有一个雕刻的非常精致的碗柜,里面藏着很多稀有的花茎,因为格鲁姆夫人很喜欢园艺,栽种了很多珍贵的植物;而她的丈夫则喜欢骑着马去打猎,他的小女儿玛丽·格鲁姆总会跟着他一起去。那时她只有五岁,她神气十足地骑在马上,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四周;她很喜欢用鞭子抽打猎犬,不过她的父亲更希望她用鞭子抽打那些跑来参观的农民的孩子。
庄园附近的一间土屋里住着一个农夫,他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做索伦。小男孩和那位高贵的小姑娘差不多大。他会爬树,常常爬到树上为她取下鸟窝,有一次鸟儿拼命地大叫,最大的那只鸟啄了他的一只眼睛,他流了很多血,大家都以为他的那只眼睛会瞎掉,而事实上并没有受伤。
玛丽·格鲁姆把他称为她的索伦,这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尤其对于索伦穷困的父亲约恩而言,是一件幸运的事。有一天约恩犯了一个错误,要接受骑木马的惩罚。木马就立在院子里,腿是四根粗壮的柱子,马背是一块窄木板;约恩要张开双腿骑在上面,脚上还要绑着几块儿很重的砖头,好让他感到很痛苦。索伦看着父亲受难的样子哭了起来,他哀求小玛丽帮帮他。小玛丽立刻让人把索伦的父亲放了下来,当他们不听她的话的时候,她就在石头地板上跺脚,使劲扯她父亲的上衣袖子,直到把袖子扯破为止。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父亲答应了她的要求,把索伦的父亲放了下了。
格鲁姆夫人走了过来,她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玛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想和猎犬在一起,不愿意跟母亲一起去花园的湖边。湖面上的睡莲已经开花了,蒲草和灯芯草在芦苇丛中摇曳。玛丽的母亲看着这一片丰饶新鲜的植物,忍不住说道:“真是太可爱了!”花园里有一棵非常珍贵的树,是她亲手栽种的,它的名字叫做“红山毛榉”,它是树中“黑人”,因为连它的叶子也是深棕色的。它需要很强烈的阳光,如果长期生长在阴凉的地方,它就会变得和其他的树一样绿,而失去它自身的特点。高大的栗子树上有很多鸟窝,就像在灌木丛和草地上一样多。这些鸟儿似乎知道,它们在这里可以得到保护,没有人敢在这里放枪。
玛丽和索伦一起来到这里,我们知道索伦会爬树,他会掏鸟蛋或是捉刚出生的小鸟。鸟儿在惊恐和不安中乱飞,不论大小都在飞;田间的田凫、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全都狂叫不止。它们的叫声跟它们后代子孙的叫一模一样。
“孩子们,你们在干什么?”那位太太温柔地说道,“做这种事是很没有道德的!”
索伦感到很难为情,就连那位高贵的小小姐也感到害羞,但是她却简洁而任性地说:“是爸爸让我这么做的!”
“走吧!走吧!”那些大黑鸟儿一边说道,一边飞走了;可是第二天它们又都飞回来了,因为它们的家在这里。
没多久,那位温柔贤惠的太太就离开了,她被我们的上帝召去了,比起住在这个庄园里,和上帝在一起让她觉得更加安逸。当她的尸体被人们运进教堂的时候,教堂响起了庄严的钟声,穷人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因为她生前待他们很好。
自从太太去世之后,她种的那些植物就没有人照料了,整个花园也荒废了。
人们都说格鲁姆先生是一个狠心肠的人,不过他的小女儿玛丽却能驾驭他。他面对玛丽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笑,而且还会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如今她已经十二岁了,身体长得很结实。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骑起马来就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放起枪来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射手。
有一天,庄园里来了两个非常高贵的客人,是年轻的国王23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兼好友乌尔里克·腓德烈·古登洛夫24。他们要在这里打猎,而且还要在格鲁姆先生的庄园里留宿一夜。
吃饭的时候,古登洛夫坐在玛丽·格鲁姆旁边,他捧着她的脸,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就好像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一样。不过,玛丽小姐却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并且说她无法原谅他。大家哄堂大笑,就像这件事情很有趣一样。
也许这就是一种征兆,五年之后,在玛丽满十七岁的那天,一个信使送来一封信,是古登洛夫先生向玛丽小姐求婚的消息。这可是一件大事情!
“在这个王国里,他算是一个最高贵、最潇洒的人!”格鲁姆说道,“这件事件不可小视!”
“可是我对他没有兴趣!”玛丽·格鲁姆说道。但是,她并没有拒绝这位坐在国王身旁的高贵的人。
银器、毛料和丝织品被装上船运往哥本哈根,她自己则走陆地。十天之后,她到达了目的地,而装着嫁妆的船不是遇到逆风,就是没有一丝风,四个月之后东西才到达。当这些东西到来的时候,古登洛夫夫人已经离开了。
“我宁愿躺在麻袋上,也不愿躺在他那铺着丝绸的床上!”玛丽说道,“我宁愿光脚走路,也不愿跟他一起坐在马车里!”
十一月某一天的夜里,两个女人骑着马来到了奥胡斯镇上,她们一个是古登洛夫的夫人玛丽·格鲁姆,一个是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乘船来的,现在她们骑着马来到了格鲁姆先生的石建的房子里。他对客人的来访很不高兴,并对玛丽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不过他还是让她进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早晨,玛丽吃到了美味的早餐,尽管她还是没有听到好话。父亲的态度很凶,还对她发了脾气,这让她感到很不适应。玛丽的性情原本就不温和,她认为既然有人对她有意见,她就应该作出回应。她的确狠狠地回应了他的父亲,还充满怨恨地谈起了她的丈夫,她说她不愿意再和他生活在一起。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他们过得并不愉快,父女之间总是恶语相向,这原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恶语结出恶果,究竟最后是什么结果呢?
“我们两人不能再一起生活下去了!”有一天,父亲对她说道,“请你离开这里,搬到我们的旧庄园去吧。不过,你最好先把你的舌头咬掉,不要到处散布谣言!”
于是,父女两人分开了。玛丽带着她的使女搬到了旧庄园,那里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那温柔贤惠的母亲,就躺在这里的教堂墓地里。庄园里只住着一个年老的仆人,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房间里布满了灰尘,蜘蛛网四处可见,整座庄园都显得阴沉灰暗。花园里一片荒草,蛇麻和爬藤交织在树木和灌木从之间,毒参和荨麻长得又大又粗;“红山毛榉”已经被其他植物遮挡了,完全见不到阳光,它的叶子变成了绿色,就跟普通的树一样,它原先的那份荣耀已经消失不见了。白嘴鸦、乌鸦和穴乌依然密密麻麻地栖息在高大的栗子树上,它们大声地叫着,好像要宣布重要消息一样:玛丽又回来了!那个曾经叫别人偷鸟蛋和雏鸟的小女孩又回来了。至于那个听令去偷东西的小偷,现在正爬在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上——高大的船桅上,如果他不听话,船索就会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有关这个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牧师讲述的。他翻阅书籍和信札,把这些故事整理出来,现在他的抽屉里还藏着一大堆手稿呢!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起伏不定!”牧师说道,“不过听起来挺有趣的!”
现在,我们就来听听有关玛丽·格鲁姆的故事,不过我们不要忘记养鸡人格瑞德,她还坐在那个漂亮的鸡舍里呢!玛丽·格鲁姆也在这里生活过,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跟现在不是一个时代。
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也过去了,寒冷的秋风伴着潮湿的海雾来了。旧庄园里的生活简单而寂寞。
有一天,玛丽拿起自己的枪,跑到荒草地上去打野兔和狐狸,以及她看见的所有鸟雀。在那里,她常常遇见鲁尔贝克出生高贵的帕列·杜尔先生,他也和玛丽一样带着枪和猎犬在打猎,他的身材很魁梧,每当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他总是会炫耀这一点。他完全可以和岛上已故的布鲁肯胡斯先生比一比,因为他也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在当时是远近驰名的。帕列·杜尔也模仿他,在自己庄园的大门上挂了一条铁链子,链子上面还系着打猎用的号角,当他打完猎回到家之后就拉动铁链子,然后吹响号角。
“玛丽夫人,请您亲自去看看吧!”他说道,“鲁尔贝克的空气是非常新鲜的!”
玛丽究竟几时去了他的庄园,这一点手稿里没有记录;但是在鲁尔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些烛台是鲁尔贝克庄园的帕列·杜尔赠给玛丽·格鲁姆的。
帕列·杜尔的身材很魁梧,他喝起酒来就像一块吸水海绵,像是一只永远也装不满的桶;他打起鼾来就像一窝猪在打鼾一样;他的脸看起来又红又肿。
“他就像猪一样愚蠢!”帕列·杜尔夫人,也就是格鲁姆先生的女儿玛丽说道。
很快,她就厌恶了这种生活,但实际上这没有任何好处。
有一天,餐桌上的饭菜已经放凉了,帕列·杜尔还在猎取狐狸,而夫人也没有回来。直到半夜,帕列·杜尔才回来,而杜尔夫人一直到天明都没有回来。她不喜欢鲁尔贝克,于是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骑着马走了。
天气阴冷而潮湿,风嗖嗖地刮着,一群黑鸟欢快地叫着,从玛丽的头上飞了过去,它们不像她一样无家可归。
她先往南方走去,一直走到接近德国的边界,她用几个镶嵌着宝石的金戒指换了一些钱,然后向东走去,接着又回头往西边走来。她漫无目的,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坏,她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感到愤怒,连对上帝也是这样。没多久,她由于体力不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最后倒在了草丛上。这时,一只田凫飞了过来,这只鸟儿像平时那样尖声叫道:“你这个贼!你这个贼!”她从未偷过邻居的东西,但是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让别人为她掏过树上刚出生的小鸟。现在,她想起了这件事情。
从她躺着的地方能够看见海滩上的沙丘,那里住着渔民,但是她没有一丁点气力走过去,因为她病得实在太厉害了。白色的海鸥狂叫着在她的头上盘旋,就像她家里的花园上空飞过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一样。鸟儿飞得很低,离她很近很近,她仿佛看见它们变成了漆黑一团,而这时她的眼前已经是一片黑夜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抱了起来,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正把她抱在怀中。她望着他那张满是胡子的脸,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块疤痕,看起来就像把他的眉毛分成了两半。他把她抱到了船上,船长狠狠地责备了他,说他不应该这样做。
第二天,船开了,玛丽·格鲁姆没有上岸,而是跟着船一起走了。她还会不会回来呢?是的。但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牧师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而且他可不是编造的,这段奇特的经历,他是从一本可靠的古书里得知的。我们就把这本书取出来亲自读一读吧。
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德维·霍儿贝25写了很多有价值的书和有趣的剧本,从这些书里我们能够了解到他的那个时代和人民。他的信中提到过玛丽·格鲁姆,以及他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她。这很值得听一听,但是我们不要因此就忘记养鸡人格瑞德,她在那个漂亮的鸡舍里,过得非常惬意。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一七一一年26,哥本哈根鼠疫肆虐。丹麦皇后回到了她的娘家德国,国王也离开了首都,只要有机会离开的全都离开了,就连能得到免费食宿的学生,也在想办法逃离这个城市。这些学生之中有一位,也就是留在所谓的波尔克学校宿舍的最后一位学生,现在也要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背着一个装满书籍、稿纸的背包动身了。
城市上空弥漫着一层黏湿的雾气,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许多房门上面都画着交叉的符号,表明屋内有鼠疫或是人全都死掉了。从圆塔通往王宫的那条宽阔的大街上,也看不见一个人。这时,一辆很大的马车从学生身旁驶过,车上装的全都是尸体,年轻学生赶紧用双手捂住脸,拼命地闻着铜匣子里浸满酒精的海绵,这是他专门为自己准备的。
街上的一个酒馆里传来一阵杂乱的歌声和苦笑声,这些人通宵喝酒唱歌想以此忘记现实,忘记已经来到门前的死亡,他们就要被装进货车里去陪伴那些尸体了。年轻学生急忙跑向前方的一座桥,那里正停着几只小船,其中一只正要起航离开这座鼠疫肆虐的城市。
“如果上帝让我们保留生命,而我们又一路碰上顺风的话,我们就驶向法尔斯特27附近的格兰森德。”船主说完,就问搭船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路德维·霍儿贝。”学生回答。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学生而已,他的名字和普通人的名字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了;而现在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丹麦最值得骄傲的名字之一了。
船从王宫附近开了过去,当它驶进宽阔的水域时,天还没有亮。一阵微风拂来,船帆鼓了起来。年轻学生面朝着微风坐着,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而这是一件最不可取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船到达了法尔斯特。
“你认识什么人吗?好给我介绍一间便宜的房子。”霍儿贝问船长。
“我想你可以去博尔胡斯的摆渡妇人那里,”船长回答道,“你要礼貌一点,把她称做索伦·索伦森·莫勒妈妈!不过,假如你对她特别客气,她反而会变得非常粗暴!因为她的丈夫犯了罪被关起来了,她必须靠自己撑船维持生活。她的拳头可厉害了!”
年轻学生背上背包,径直来到摆渡妇人的屋前。门没有锁,他打开房门走进一间铺着方砖的房间。房间里最值钱的是一个放着皮革的凳子,凳腿上拴着一只白色的母鸡,旁边还围着一群小鸡。水碗被它们踩翻了,水流的满地都是。房间里没有人,隔壁房间里只有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婴孩。渡船开回来了,里面只坐着一个人,分不清楚是男是女。那个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风衣,头上戴着一顶像兜子一样的帽子。
船终于靠岸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到了房间里。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精神,乌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就是摆渡妇人索伦妈妈。白嘴鸦、乌鸦和穴乌把她叫做另外一个名字,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
她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而且也不喜欢说话,不过她说的话足以表明她的立场,那就是:哥本哈根的疫情没有好转之前,年轻学生可以一直住下去,并且可以跟她搭伙。
常常有一两个不错的人来这里拜访,他们是从附近的镇里来的,一个叫做佛兰德,一个叫做西沃尔特。他们在房子里喝着啤酒,和年轻学生聊天。学生是一很有学问的年轻人,他不但熟知自己的专业,还会希腊文和拉丁文,并且知道很多深奥的东西。
“一个人知道的越少,负担就越小!”索伦妈妈说道。
有一天,索伦妈妈用碱水洗完衣服,又把一个树根劈成了烧火用的木柴。
“你的生活够艰辛的!”霍儿贝说道。
“这跟你没有关系!”她回答。
“你从小就这么辛苦操劳吗?”
“你看看我的手吧!”她说完,便伸出一双细小而粗糙的手,手指甲都被磨光了。“你不是有学问吗?不是什么都可以看出来吗?”
圣诞节那天,雪花四处飞舞,天气冷极了,呼啸的狂风一阵比一阵厉害,风里就像含有硝酸一样,要把人的脸洗一番。索伦妈妈一点也不在意,她用风衣裹住自己,把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脑袋上。刚到下午天就黑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往火里添了一些木柴和泥炭,便坐下来缝补她的袜子。没有人帮她做这种事情。晚上,她和年轻学生说了很多话,比白天说的话要多一些,她在讲述跟她丈夫有关的事情。
“他在无意中把德拉格尔的船主打死了,为此他被锁上铁链,送往霍尔门做三年苦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所以法律就要制裁他。”
“法律对于任何人都有效,即使是地位高的人。”霍儿贝说道。
“是吗?”索伦妈妈说道。她死死地盯着火炉里的火,很快她又说了起来:“你听过凯伦·卢克的故事吗?他让人拆毁了一座教堂,牧师马尔斯对于这件事情大为不满,就在布道坛上说了一些话,结果他就让人用铁链把马尔斯锁了起来,并组织了一个法庭,判决他死罪,而且立刻就执行了。这并不是意外,而凯伦·卢克却逍遥法外!”
“在当时的时代,他有权力那么做!”霍儿贝说道,“现在那个时代已经不存在了!”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你的话!”索伦妈妈说道。她站了起来,向里屋的摇篮边走去。她看着里面的小婴儿,这是她的孩子“小丫头”,她轻轻地拍拍她,为她盖好被子,接着她帮年轻学生铺好了床。他有皮褥子,尽管他是在挪威出生的,但他还是比她怕冷。
新年的早晨阳光很灿烂,地上的积雪被冻得非常坚硬,人们可以走在上面。城里教堂的钟敲响了,学生霍儿贝穿上了毛大衣,向城里走去。
摆渡妇人的房顶上,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在盘旋在狂叫,它们的声音几乎压过了教堂的钟声。索伦妈妈站在屋外,手里的铜壶盛满了雪,她想把铜壶放在火上,融化出一点水来饮用。她抬起头看着这群鸟儿,想着自己的心事。
学生霍儿贝走进了教堂里。他去的途中和回来的途中都要经过城门旁西沃尔特的房子。西沃尔特邀请他进屋喝一杯加入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在他们的谈话中,说到了索伦妈妈,不过西沃尔特知道的有关她的事情并不多。是的,的确没有多少人知道。西沃尔特说,她不是法尔斯特的人,曾经她也拥有一些财产;而她的丈夫是一个普通的水手,脾气非常暴躁,把德拉格尔的船主打死了。
“他常常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会保护他!”
“这种事我可受不了!”西沃尔特的妻子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也出身于上流人家,我的父亲是给皇家织袜的!”
“所以你才和政府的官员结了婚。”霍儿贝说完,向她和西沃尔特行了一个礼。
“主显节”28之夜,索伦妈妈为霍儿贝点燃了主显节烛,也就是说三支油烛,都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人一支蜡烛!”霍儿贝说。
“每个人?”索伦妈妈说道,同时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东方的三个圣者!”霍儿贝说。
“哦,原来是这样!”她说完,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然而,就在这个主显节之夜,霍儿贝知道了更多有关她的事情。
“你对你所嫁的那个男人有着深厚的感情,”霍儿贝说道,“但是人们都说,他对你很不好,每一天都在打你。”
“这是我的私事,跟其他人无关!”她回答道,“如果小的时候我挨这些打,绝对对我有好处;而现在我挨打,都是因为我犯下了错误!我知道,他曾经对我有多好!”她站了起来,“当我病倒在荒地上的时候没有人理我,只有白嘴鸦和乌鸦啄我,而他把我抱在了怀里,他因为把我带到了船上,还受了一顿责骂!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从不轻易生病,因此我很快就康复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索伦也是。人总不能凭借笼头去评判一匹马!比起那些所谓的最高贵、最潇洒的国王的臣民而言,和他生活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曾经我与国王的异母兄弟古登洛夫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了帕列·杜尔!他们两个半斤八两,各有各的一套,但是我也有我的一套。说来话长,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说完,她走出了这间房子。
她正是玛丽·格鲁姆!她的命运竟然如此神奇。她没能再看到更多的“主显节”,霍儿贝记载,她于一七一六年七月去世;但是他却没有记载——因为他不知道——当索伦妈妈的尸体躺在博尔胡斯的那间小房子里时,房子上空飞来了很多庞大的黑鸟,它们不停地盘旋着,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许它们知道葬礼应该在沉寂中举行。
等到她被埋在了地底下,这些鸟儿就消失了。不过就在这天晚上,在尤兰的那个农庄的上空,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它们聚在天空中不停地大叫,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一样,也许和那个常常拿走它们的蛋和小鸟的农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岛铁勋章29——还有那位高贵的夫人有关。这个妇人后来成为了一个摆渡的女人,在格兰森德结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们大声叫着。
当那座老庄园被拆掉时,它们整个家族都在这样叫着。
“它们一直在叫,虽然已经没什么值得它们叫了!”牧师沉静地叙述着,“这个家族已经不存在了,庄园都被拆掉了。一座美丽的鸡屋出现在它原来的地方——里面住着镀金的风信鸡家禽格瑞德一家。对于这座房子,她非常满意。要是她没到这里来,那她一定会进济贫院的。”
在她头上,是一只鸽子在咕咕地叫着,在她旁边还有吐绶鸡在咯咯地叫着,而鸭子则在一旁嘎嘎地叫。
“谁都不认识她!”它们说,“她没有亲戚。只是人家怜悯她,才让她住到这里来的。她不仅没有鸭父亲,还没有鸡母亲,更没有子孙!”
当然,事实上她还是有亲戚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虽然抽屉里保存了很多稿件,但是牧师自己却不知道。最后还是被一只老乌鸦知道了,还讲了出来。它是从自己母亲河祖母那里听到这个关于家禽格瑞德的母亲与祖母的故事的——我们还知道她的外祖母。我们都知道,还在她小的时候,她走在吊桥上,就习惯骄傲地朝四周望一眼,就好像整个世界,还有那些雀巢都是归她所有。我们在沙丘的荒地上也看到过她,最后一次恐怕是在波尔胡斯见过她了。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孙女回来啦,回到这个老庄园的原住址来啦。野鸟们都聚集在这里狂叫着,可是她却淡然地稳坐在这些驯良的家禽中间——她和它们认识,当然,它们也认识她。此外,家禽格瑞德再也没有其他要求。她很乐意就这样死去,况且她已经这么老了,也可以离开了。
“坟墓啊!坟墓啊!”30乌鸦喊叫着。
家禽格瑞德最后也有一个很不错的坟墓,而且,这座坟墓除了这只老乌鸦之外——要是它还活着的话,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现在,我们了解了这座古老的庄园,还有这个古老的家族,以及家禽格瑞德一家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