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衍山宛若一道天堑,挡在了中原与南国的交界之处。大衍山高耸入云山谷纵横盘踞山阴,小衍山怪石嶙峋多寒潭幽谷位居山阳。寻常旅客若不是要一睹大衍山山顶常青原之风光,多半都不会步入山中那需要艰苦前行数日的步道,而是绕路自平地官道一路顺利南下。
小衍山下衍南镇,得益于左近望南城右靠建康城,南北又是山水奇观大小衍山与向阳山,衍南山一年四季游人如织热闹无比。闹市之中一处肉铺之前,屠夫阿茂看着眼前肤白洁净的少年为难的样子,热心地给出经验:
“小柳哥,要不切几斤排骨猪心,让你师娘熬个汤给你师父补补?”
柳和歌提着菜篮看着满桌猪杂,左右为难。阿茂面对老主顾也不多催,虽说衍南镇人潮不小,但真会来自己铺子买猪肉的当然是当地乡亲,何况现在不过辰时自己铺子刚开不久,他爱挑就挑呗:
“我也不懂了,你跟着苍衣公这绝等高手习武,怎么还是病恹恹的样子。今天我多切两斤猪蹄猪皮给你,让巧婆婆和你也吃点不一样的。”
柳和歌也明白阿茂心善,赶忙解释说道:
“我这病从小带的,吃什么也不管用。”看了一圈,最后才挑了自己看得顺眼的东西:“就这块瘦的,帮我切成臊子吧。”
“别吧,又要吃面?”虽然对柳和歌勤俭持家的态度多少有些不满,但阿茂还是从肉勾取下柳和歌挑的肉,抄起刀开始切了起来:“你个习武之人,这身子比我这俗人看起来还要羸弱。”
“师父多教四书五经先贤经典,若说武功真没教多少。”
阿茂听完也没意外,毕竟柳和歌来到镇上数年,同样的话他也听了不少了。他手上刀不停,嘴上抱怨也是不间断:
“这苍衣公可是当年圣上身边的贴身高手,奉主荣恩归隐山林那么多年,如今肯收你这个徒弟,多少是有传承衣钵的意思啊。”
这话说完,阿茂拿起杀猪刀向着空中胡乱比划了两下:
“这天下何人不知苍衣公的苍衣剑法,至柔至幻。当年他一人独挡喜怒哀乐云浮山四大怪人护驾有功,这才有今日与爱侣逍遥山林的佳话啊。”
柳和歌看着阿茂的表演,也没有做什么表态。阿茂见柳和歌没有半分反应,也早明白这人没什么幽默风趣,只好自己继续慢慢切肉:
“若是和苍衣公武功学完,小柳哥要去当江湖大侠吗?”
虽然是随口一问,但却没有得到柳和歌的回应,阿茂一个屠猪的也明白这文武双全的小柳哥心中定然有诸多想法,低着头没有追问,只是把肉臊子装在油纸包里抬头递给对方。
却见到少年提着菜篮的手稍稍有些发抖,只是在接过纸包时才回复了平静:
“现在学艺不精,提往后的事情都不过是此刻的妄想而已。”
阿茂也知道柳和歌不过是嘴硬,白白净净一人嘴上却总是说着违心的话。他也曾经年轻过,懂得年轻想要的都是名扬立万。如今世道像柳和歌这样隐忍心性之人也已是少数,阿茂觉得自己没必要强迫他做什么选择:
“小柳哥你赶紧回去吧,现在走山路回去也有中午才到,莫让你师父师娘饿肚子啊...”
柳和歌点头刚准备离开,肉铺的小二火急火燎地跑到店面前,气喘吁吁地向着阿茂说道:
“茂哥不好了,猪场那头猪制不住了。”
阿茂一听尴尬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那小二看不懂老板窘境:
“那一千多斤的大猪公现在猪场里横冲直撞...”
阿茂遮住自己眼的手露出了一条缝,偷偷瞥向柳和歌:
“小柳哥,帮个忙呗。等会送你猪头肉当作谢礼了。”
柳和歌明白这猪头肉也不好处理,但听着这荒谬场景自己多少还是有些跃跃欲试。
沿着山路一路向上,在一颗参天柏树旁有一条隐蔽小径。若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这条路说白了也不过是一条漫长的泥泞。
这条小路不易通行,四周也不过是山林树木的寻常景色,而且地势一路向下,不一会就步入一处幽谷之中。谷底是一处寒潭,四周树木久日不见光阴变化长势萎靡,依着小衍山一侧山壁之上有一岩洞,而抬头向上看去,正是大小衍山交界的狭缝,让那微不足道的阳光投射到谷底。
没有鸟雀的打扰,确实是一处清幽之处。只是洞府之前老妇已等候柳和歌多时,看着满身是血的柳和歌提着吃食归来,多少担忧且关心了起来:
“和歌,怎么一身都是血,是山下有人寻你的麻烦吗?”
柳和歌毕恭毕敬递过菜篮,连忙摇头否认:
“替阿茂大哥杀了猪场里制不住的猪公,多少有些狼狈失态了,对不起师娘。”
巧婆婆看着一身血腥的柳和歌听完了解释,反倒是笑着说道:
“你这孩子心善,总是愿意替山下乡亲做点事情,就算是苍听见这事,也绝不会责怪你半分的。”
妇人面带微笑,却好似一眼看穿了什么,有些不情愿开始了自己的责备:
“倒是你,替人杀猪把衣服扯坏了。先赶紧洗洗身子把这衣服脱了,到时候我再替你补补就是了。等你洗完,我午饭也应该准备好了。”
柳和歌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巧婆婆见在自己夫君的乖徒儿依旧如此懂事听话,也没多说什么提着菜篮进洞了。
见师娘离开,柳和歌也意识到自己身上满身污秽,取了自己换洗用的衣服向着谷内更深处前进。步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是从大衍山上奔腾而下的一道飞瀑,瀑布之下溪水汇聚成河一路向着山下而去。
洞府前的深潭,平时就算是做饮用也要静置三四个时辰才能喝下,只因为这天下奇泉万幽泉正是那一潭平平无奇的池水。那极阴之水若是不假思索饮用下去,肯定会体衰而亡,取出之后一定要静置才能去除其中阴气。
虽然洞府之中有浴桶铜炉供自己洗漱,但柳和歌基本上都会选择让自己的师父师母去做享受。这一处飞瀑面向山阳,也不在先前谷内范围,草木丛生鸟雀飞腾,生机盎然之意远比谷内不见天日让人觉得舒畅。
柳和歌卸下衣着,步入河中之后向瀑布之下慢慢走去。飞瀑之水虽然冰凉,但绝非刺骨冻人,柳和歌端坐瀑布之下洗净身上血污,同时缓缓闭眼,开始打坐吐纳。
气走周天,再行奇经八脉,一路之上全是闭塞桎梏之感,虽说人已经在瀑布冲刷之下,但柳和歌依旧皱着眉头全身发汗。全身经脉已被红线蛊侵蚀,此刻打坐练功说白了也只是用内劲去安抚那躁动的蛊毒。
随着体内经脉艰涩缓缓消退,柳和歌自觉也算是做完了一天的功课。缓缓睁眼,却见河边身穿苍色长衣的男人正忙着把洗净的衣物晾干,柳和歌见到此情此景吓得从河水里站直身子蹦跳出来,赶忙招呼道:
“师父,我...”
苍衣男人反手将柳和歌带来的换洗衣物丢了过去,念叨了一句:
“穿好衣服,该吃饭了。”
家常便饭的臊子面,苍衣公与巧婆婆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柳和歌一人踌躇地不敢下嘴。两位长辈也没有注意,也是当苍衣公率先吃完之后,才问向柳和歌:
“是巧娘今天煮的不合你的胃口吗?”
柳和歌惶恐地摇头,看向这年过不惑却依旧神采奕奕的男人做着解释:
“没有,徒儿只是在想上午的事情。”
苍衣公抄起碗喝了一口茶水,略有些不解地看向柳和歌:
“不过是杀一头猪,又何来什么疑惑。”
柳和歌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干脆没有继续说下去。苍衣公没有感觉到自己徒儿的莫名其妙,干脆地起身向着洞府之外走去:
“把我的剑拿上,该教你点新东西了。”
柳和歌听完,随即取过墙上宝剑,紧随在苍衣公身后。巧婆婆见师徒二人关系正常,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开始收拾起碗筷。因为她知道自己稍后还有些东西要准备,要赶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
午后的常青原,风光艳丽。山中吹过暖风拨动着及膝的青草,发出了一阵轻松的摩挲之声。若真要说这常青原怪异之处,只能说是附近的几座无名冢。那些立在地上的兵器没有丝毫损毁,唯有屹立崖顶时日月风雨的侵蚀洗礼。
苍衣公没有出剑,柳和歌也只是手持一根树枝站在他的对面。
清风吹拂,唯有树枝“啪”地一声断成了两节。
柳和歌见手中树枝折断,额顶汗水滑落而下,大口喘气。
而苍衣公,用自己的左手摩挲着光滑下颚,看着柳和歌狼狈的模样愈发不解:
“你这一剑,真要是寻常所谓高手定然是抵挡不住的。武艺精进本该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为何从镇上归来之后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柳和歌不知从何开口,加上刚刚与苍衣公对峙的一剑多少有些耗费心神,便有些胡言乱语:
“我一刀,杀了那猪公。”
苍衣公微微撇头看向手中的赤金软剑,虽已是没入鞘中,但少且还有半截剑刃仍在鞘外。他觉得此刻的柳和歌与当年的自己依然是不相上下,郁郁寡欢的模样多少有些惹人讨厌:
“不是用的苍衣剑法,对吗?”
柳和歌听到猜测,也只是点了点头。苍衣公眼见自己证实猜想,也只是稍稍叹了口气,盘坐了下来:
“确实,我也没教你什么。”
少年见到师尊口中说出如此话语,也不敢站着回答,赶忙跪下以头触地:
“师尊教导之恩,和歌没齿难忘。”
“你想走了?”
柳和歌的眼中,是草,是地。他没敢回答,因为他的耳边传来了一声怒吼:
“朝廷鹰犬,纳命来!”
然后是赤金剑出鞘时,温柔的一击。
尸体倒在地上,干干净净。唯有心口一点殷红,微小到不易察觉,却又是如此令人着迷。
一老一少拎着铲子正在挖地,埋地自然是刚刚贸然刺杀苍衣公的江湖人士。
柳和歌习惯了替自己师父收敛这些人的尸体,苍衣公也有些厌倦这些对自己没有自知之明之人的肆意妄为。老者难得与徒弟一起挖坟,便和徒弟说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那时圣上让我衣锦还乡,我多少有些不解,虽然可以同巧娘一同归隐山林,但我与她生不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父母长辈需要赡养。本以为归隐生活枯燥乏味,直到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三不五时地想要我的命,我才知道也许归隐山林才能在某日为大永再次肝脑涂地。”
挖一个人坑其实对于两个习武之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渐渐日照西山,两人才勉强把那洞挖了开来。柳和歌抹去了额头上的汗,问向苍衣公:
“朝廷那时,真的对你很好吗?”
“我无父无母被人卖进宫里,能在里面吃顿饱饭不掉脑袋已经是好事了。也多亏我师父拉了我一把,否则当年我可能就已经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死在宫中了。”
望向落日余晖,苍衣公也不经感叹命运无常:
“若不是我师父宫中最有权势的掌印太监,若不是我师父教我武功给我饭吃,此时此刻江湖上又哪来什么苍衣公紫衣候,不过是和死在这里的人一样,是一个会武功的可怜人而已。”
柳和歌没有说话,他明白自己此时此刻选择沉默才是最佳的选择。与苍衣公相处的这几年他心中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但是这个道理他没法同任何人说。
“你是那个人介绍来的,可你却从来都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习武。”
苍衣公像是个孩子,看着自己的徒弟的沉默不语,松开了手上的铲子:
“再多挖两个吧。”
说完,苍衣公拿着自己的赤金剑离开了。
残阳照在柳和歌呆立的背影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惹你师父生气了?”
“师娘...!”
坐在崖上的柳和歌没想到巧婆婆打着灯上了常青原来找自己,山路难行何况是漆黑夜里。他内心一阵内疚,却没想到巧婆婆却没有在意:
“苍回去的时候没带上你,想说是不是你们两个吵架了。”
巧婆婆边说边递上食盒,柳和歌接过的时候因为昏暗的灯火不小心触到了巧婆婆的手,赤色的纹路瞬间布满了手掌,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不小心打翻了食盒,也让巧婆婆看到了他惨白的脸。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把掉在地上的食盒收拾了起来,将那一盏纸灯立在了原地,随后缓缓坐在了柳和歌的身边:
“不好受吧,生了这种病。”
柳和歌不知道怎么扯谎,只能点点头回答道:
“娘胎里就带来的。”
巧婆婆听完,便在自己的脖颈旁摸索了起来,不一会手上便是一个透着微微蓝光的吊坠,递给了柳和歌:
“带上吧,兴许你会好受点。”
柳和歌接过玉佩带上脖颈,霎时一股冰凉凝神的气息游走全身,刚刚被激发的红线蛊不再躁动,缓缓地平息下来。借着灯光看着柳和歌脸色有所好转,妇人也是欣慰地笑了:
“这东海寒玉原本是皇上赏赐给苍的,苍送给了我,我作为师娘再送给你,你就当是苍送你的礼物好了。反正皇上当年赏赐给我们两口子的东西太多了,几辈子也用不完。”
一听到这礼物无比贵重,柳和歌作势就想取下,却被巧婆婆制止了。她看着柳和歌,又转头看向星空,指着一颗星星说道:
“和歌,你知道那是什么星吗?”
柳和歌的手,还紧握着胸口那枚吊坠,而眼神则投向浩瀚星海。随着老妇之手,望向天空中那一颗颗璀璨明星:
“天狼之南,南极仙翁,听苍说那是一颗吉星寿星,今天那么有缘能够看到,说明我和苍都是可以长命百岁之人。和歌你想长命百岁吗?”
少年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妇人见此,却是开心地笑了,她的日益衰老的侧脸在淡橘色的火光下显得和蔼温柔,她看向和歌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也不希望你能长命百岁,这样太痛苦了。我和苍有谈过,也是闲暇时两个人无聊的调侃,说要是我们两个不是在宫里相遇,现在也许也是神仙眷侣儿孙满堂了。我不想活太久,我只希望能看到我孙子会叫奶奶,然后那些找苍麻烦的人把我的命稀里糊涂地取走就足够了。”
“我真的好讨厌所谓的江湖人,所谓的仗义,所谓的理想理念。我只想和苍,和你一起在这大小衍山渡过一辈子。和歌你知道吗?师娘我这几天作好了你的新衣服,是和你师父一样的颜色,明天你穿起来给师娘看看好不好。”
柳和歌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用双手擦着眼中的泪水低声答应着。而巧婆婆只是安抚着孩子,说着她这辈子也许都不会说出的话:
“我和苍这辈子,也许就只会有你这个几年的孩子而已。能给的东西不多,对不起了。”
她缓缓伸出手,就如同她相信着她与苍的爱,抚摸在柳和歌的脸上。
这一次,也许是因为东海寒玉的效用,又或者是别的其他原因,巧婆婆能看到的不是代表痛苦的赤红纹路,而是少年在灯火下透明的泪水。
“和歌,这片星空,你喜欢的是哪颗星呢?”
柳和歌一只手握紧了巧婆婆那布满岁月雕琢的手,一边指向了璀璨星河之中一颗耀眼的明星。
“小柳哥,这新衣裳不错,你师娘为你裁的吧。”
阿茂照常看到来采买的柳和歌,一手屠刀的同时打趣道:
“这色的衣服,你穿起来就像你师父一样。”
柳和歌走到肉铺之前,盯着桌上的肉块又开始起了思考,对阿茂的提问也只是打发自己思考时间的无聊:
“师父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阿茂听到柳和歌这样一问,来了兴致说道:
“可好玩了,一个大男人买菜扭扭捏捏,猪肉有几种都分不清,白菜和青菜在他眼里一个样,我爸那个时候招待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他去菜市场好好认识邻里乡亲和日用杂货的模样。那个时候我哪知道他是宫里退下来的大公公,看那吃穿用度还以为是带着小情人私奔的公子哥呢。”
见柳和歌没有反应,阿茂望向小衍山叹了一口气:
“你师娘腿脚不好,那么多年来我也就见过她一次,那次是你师父被一群寻仇的江湖人砍伤,她一个人下山求援。小衍山的山路你也清楚的,等她下了山找到我爹的时候,自己身上也没有一块好皮了。”
“柳和歌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你师父在山里还会有那么多敌手寻上门,如果你不在苍衣公身边,我都不知道他们那对老公婆要怎么过日子。”
“阿茂哥,你太看重我了。”
“可不是,我阿茂看得出来,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是苍衣公的好徒儿...”
可惜阿茂的夸赞没有持续多久,等来确实一旁茶楼小二对柳和歌的轻声细语:
“小柳哥,店里有位客人找您。”
茶楼的二层雅座,男人望着窗外的风景等候柳和歌许久。
待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却只看到身穿苍衣的少年提着菜篮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师父。”
南宫鸣也没多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柳和歌落座,同时故意说些柳和歌听不懂的话:
“那个孩子出生了,所以我顺带为你收了一名小师妹。没什么,不过是一种保障而已。”
柳和歌不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只是看着男人日益消瘦的脸关心地问道:
“和歌,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男人听到这,却是嗤笑了一声。窗外大小衍山风云变化,好似一场寻常的山中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南宫亦明白,柳和歌不是希望离开这里,而是想回到自己的身边:
“苍衣公对你那么好,将你视如己出。假以时日,你就可以继承苍衣公的名号行走江湖,做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愿意继续这样的生活呢?”
柳和歌没有回答,而南宫鸣也只是拿出一只长条的油布包递给了柳和歌。
那油布包放在满是瓜子壳的桌上,寻常普通,都会让人以为里面不过是一只寻常的烧火棍。柳和歌想伸出手,可手却停在了半空:
“就一定,一定要杀他吗?”
南宫鸣坦然地笑着,说道:
“你可以选择转身离开,这里不会有人强迫你。我不会后悔把你从那个海边小镇带出,也不会后悔你成为了这个江湖一颗冉冉新星。我的命数若是如此,那就如此。也许过了几年你听闻我或者亦小子的死讯,到时候也请你把眼泪憋着就好。”
南宫鸣的手,缓缓伸向柳和歌的脸,有力或无力地钳着他的下颚,让他两个人的表情扭曲:
“命是自己选的,诚如我选了你。”
柳和歌能感受到的,是脸被挤压的痛苦,也是两人血脉中那同根同源的痛苦。他这才意识到,他在过去做了一个错误且正确的决定,他的善良注定只是某些人的善良,这个江湖,这个世界,原来是容不下他与鸣这般自我感动的人。
不是自己做错了,而只是自己认死了这个决定而已。
南宫鸣松开手的同时,柳和歌握住了他认为自己该掌握之物。
男人看见少年的决定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觉得柳和歌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果决,就如同一只野兽一般:
“苍衣公是第一个。”
野兽却问道,谁是最后一个?
南宫鸣不知道,眼前的兽,早已遍体鳞伤。
苍衣公背对着柳和歌,望着前几日两人一起挖好的坑。
柳和歌也是熟能生巧,这两个坑绝对可以容纳一对尸体:
“本想说让你武功再牢固些,再教你这最后一招的。”
他缓缓转身,抽出赤金剑,看向手持血色短剑的少年:
“和歌,我教过你,苍衣剑法最重要的韧,是什么?”
“弯而不折。”
赤色的长剑,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却不知一阵凉风吹过,已是乌云密布不见剑上天光之色:
“你的剑做得到吗?”
柳和歌摇了摇头:
“不弯不折,逢敌必斩,只闻人死,不见剑亡。”
邪剑之上血光炽烈,只为饮血而生,不为败亡而存。可柳和歌平淡的话语却是字字颤抖,他要杀人,杀死自己的挚爱恩师,同时也会被杀。
“好剑,配得上你的好剑。却不是配得上我的一柄好剑。这样一柄不折不挠的好剑,苍衣剑法配不上,这最后一招也不值得。”
柳和歌望着苍衣公持剑,步步走来,却没有任何架势。此刻他的心中一片空白,已然忘记自己为何站在此处。他只敢将剑平举,却又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苍衣公望向徒儿,却不忘是细心教导:
“你学不会这绝美的最后一招,是剑不行,是为师不行。可若是学不会杀人,是你不行,是你的心不行,你的身不行,你是存在于此的价值告诉你,你不行。”
谆谆教诲如同诅咒刺入心海,让柳和歌只敢紧闭双目,寸步不移。
“想想那日,你杀阿茂家的那头猪,那头让你困惑的大猪公。”
听到着令人诧异的话语,柳和歌睁开了眼,却见到另一番景象。
那头颅被自己劈成两半的猪猡,此时此刻一步步向着自己踱步。
“想想,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猪在说话,说完朝着自己奔袭而来。
柳和歌不知道,却只知道手不由自主地高举了起来。四周的大地在震动,是猪猡奔跑的展现,还是自己心中那不敢宣泄的杀气。
也来不及思考了,因为剑已经挥下。
斩断了猪骨,发出了金属的声音。
苍衣公看了看手上的残剑,拍了拍眼前年轻人的肩。
他明白,柳和歌依然学会了苍衣剑法的一切。
他只是缺一柄剑,赤金剑太软弱,而无明长夜太无情。
那他那包含温柔的一击,也许还有人能为自己见证。
他转过身,一步步向着早已准备的坟走去。
少年没有跟在身后,他只有害怕地颤抖,却又在男人跌入墓穴的那一刹那,发了疯似地,如同野兽一般爬到了跟前。
躺在坑洞里的苍衣公,眼里不是泪眼婆娑嚎啕大哭的少年,而是一片愁云的天空。
他问道:
“她能与我,一起看星星吗?”
他伸出手,伸向天空,妄想着满天星海。
少年点了点头,他欣慰地笑了。
不过是再说了一句话,尸体便从中变成了两半。
而手死死地探向天空,又被少年冰冷的手死死地攥在怀里。
苍衣公也许还在笑,笑他的孩子心脏依旧在跳动。
依旧活着。
巧婆婆望向归来的柳和歌,如同那日杀完猪公时一样,满身血腥。
妇人没说什么,也只是静静地看向柳和歌。
少年看着妇人,褪下了苍衣,取下了吊坠,放下了邪剑。如同刚刚降生的生命,想用一声啼哭换取母亲的爱与同情:
“师父他,希望你陪他,一起观星。”
妇人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向着柳和歌走来,那短短的几步路,却让柳和歌觉得渡过了万年之久。
她的手里没有兵器,因为她就是最危险的兵器。
她用拥抱,判处柳和歌死刑:
“谢谢你。”
长久的拥抱,柳和歌没有舍得推开,可又在推开的那一刻,也只是让一具尸体倒地。
她的胸口,是一点殷红,是柳和歌温柔的一击。
他明白,那柄剑如今究竟身在哪里。
“这样听下来,我感觉你确实是疯了。”
“夫人说得对,和歌确实是疯了。”
阙夫人倚着门,看着站在门口的柳和歌问道:
“你不后悔吗?”
柳和歌是一个不擅长面对问题的人,也只能微微一笑带过这个问题:
“夫人若是别的需要,我让下人安排过来。”
女人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可以让他们来见我吗?”
柳和歌没资格回答。
雀鸣三更,不过是南宫山庄的一处小小别院。
阙夫人独自住在这里,也已经好几年了。
若不是南宫鸣每日派柳和歌来看看,这间院子唯一的活人就只剩下阙夫人和桐箫了。桐箫不过孩子,服侍阙夫人多少有些不便,何况柳和歌发现她时常人不在这里,也只能抽空多来来此处。
阙夫人也只知道柳和歌是南宫鸣的徒弟,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她也一概不知:
“和歌,能帮我一个忙吗?”www.
“夫人请说。”
“许久没动了,能和我切磋看看吗?”
柳和歌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发现每当自己到来,阙夫人都会坐在雀鸣三更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有些年岁的她,依旧会同个孩子一样,向着柳和歌挥手。
她的要求很多,更多地是想走出雀鸣三更。
柳和歌没法答应,用沉默与离开代替自己答案。
可当阙夫人没有提出这些要求,就只希望柳和歌说说自己肮脏不堪的过去。
柳和歌发现,那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从苍衣公开始,他杀了很多人,杀了很多也许会挡在计划上的人。
阙夫人问,南宫鸣到底有什么计划,神神秘秘,伟伟大大。
柳和歌答不上来,只是说是为了南宫亦与南宫箬的计划。
阙夫人不服,嘟着嘴叫唤道:
“最好的计划,就是让我出去,和孩子在一起。”
“给我一把刀,我就可以杀到那个狗男人的面前。”
柳和歌当做没听到,可阙夫人干脆地站在他的身前,抓住他的双臂晃荡了起来:
“和歌,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因为没有立场吧,于是柳和歌问道:
“夫人如果出了雀鸣三更,想做什么?”
阙夫人听到这话,停下了摇晃,看着柳和歌的明知故问说道:
“我想和孩子们在一起。”
这个时候柳和歌才想起,南宫鸣曾对他说过,阙夫人是一个意气用事的女人。
“带他们两个人见我可以吗?”
桐箫慌慌张张地找到柳和歌,在他耳边耳语了两句。柳和歌听完之后火急火燎地来到了雀鸣三更,打开房门看到床上的阙夫人。
女人还是那个女人,只不过快死了:
“要是窝囊地死在这里,会不会太滑稽了。”
疾病,寻常好治,只要只眼医一方药帖药到病除。可是阙夫人却瞒了很久,虽然此刻还没到回天乏术的地步。
柳和歌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问了一句:
“夫人,你希望师父知道这件事情吗?”
女人点了点,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张扬的笑:
“和歌,你一定做得到对不对。”
葬礼上众说纷纭,但大家都明白,阙夫人是被一名绝顶剑客杀死的。
南宫鸣时候找到了柳和歌,两个人站在十全阁的门口,算不上对峙地互相看着。
看到最后,先笑的人是南宫鸣,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谢谢你。”
苍衣公望向天空,对着柳和歌说道:
“天狼之南,是谓...”
柳和歌从怀里掏出那张白纸,那张曾经写着名字的白纸,揉成了一个团,咀嚼吞下,跪倒干呕,痛哭流涕。
“孤独。”
柳和歌看到的,是苍衣公裂开的笑容。
原来他自己,才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