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大疫。
知府衙门,王爌穿着一身禽兽官袍,摘了官帽怒冲冲地迈步跨入衙门里。
一众衙役口带白巾,手中各自拿着把干枯的艾蒿,见他来了就要上前替他消毒,却被王爌一脸不难烦的一把给推开了,冷哼一声瞥了眼那衙役转身继续往里走。
一衙役见他来势汹汹也不敢阻拦就只能快一步跑去了书房。
王爌走进中堂,只见这偌大的知府衙门空无一人,满地都是石灰和堆积的艾蒿。
一些尚未干的艾蒿被架在火上熏着整个衙门因此变得烟雾缭绕,朦朦胧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王爌见整个衙门没几个人,张口就骂。
“张贾诚呢,他一个知府不去城内体察民情,躲在这县衙退居三舍是什么意思,当缩头乌龟吗?”
“张贾诚,你给老子滚出来,张贾诚!”
听见他喊,这时一旁走出了位穿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正是张贾诚的师爷,见是王爌喊,他急忙走了出来,恭敬道。
“府伊大人,知府大人他身染恶疾,现正在休养,恐不能见客,实在不是他不想......”
师爷还在为张贾诚辩解,又见王爌没有脸上光光也没个遮拦,想起当下的情况,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着距离。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听闻这话,王爌怒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前日我还看他与工部那些混蛋玩意喝酒听戏来着,今日就身染恶疾了?”
“你就说他死了没有,没死就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亲自去看他!”
说罢,他就绕过中堂往后方的张贾诚的居所去了。
隔着老远张贾诚就听见了他那大嗓门,知道避无可避,只能急忙在书房侧卧躺下佯装生病。
正找着人呢,王爌一脚就踹开了张贾诚书房的大门,瞧着他在椅子上躺着,脸色红润那有什么病恹恹的样子,当即冷笑道。
“我听你师爷说你病了,没想到张大人真是个读书人,哪怕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坚持看四书五经,你可真是个文豪啊。”
张贾诚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但又不好发作,只能假装虚弱道。
“王兄,我......”
“你你你你,你什么你,再不给老子起来,我就掀了你的官帽。你堂堂一个应天知府躺在这县衙闭门不出,留得那些百姓在外受苦,你自己去看看,这一天死了多少人?”
“你就那么舍不得勒紧点你的裤腰带,衙门满地石灰,那城外呢!走,给我去查,不查出这大疫的源头,我们就亲自到刑部削发谢罪!”
王爌发了火,话不多说拽着张贾诚就往外走,原本装病的张贾诚一见这个架势,立刻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要想挣脱却被死死的钳住。
张贾诚苦口婆心道,“王兄,你要寻死别找我啊,如今城里什么情况,你还不知道吗?”
王爌冷哼一声道,“你我贵为结拜兄弟,要死就一起死,反正是为了百姓,死了也好落个好名声!”
张贾诚苦不堪言只能说些其他的,又说自己还有妻儿老小要照顾等等等,王爌皆不做理会。
二人拉扯之间就来到了衙门门口,正好这时瞧着一个佝偻老者正推车木车在衙门前装着几具病死的尸体。
这些死掉的人都是城里的乞丐,因为实在无处可去这才来到衙门想要寻求一些庇护,可还是没有躲过死亡的命运。
张贾诚见着他们全身溃烂,又满是脓包水泡,死相实在太过凄惨,一时间也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见状,那老汉露出一口老黄牙呵呵一笑,又捡起一具三岁小孩的尸体,随手丢在了推车上。
王爌见状,却是眼中泪花涌动,无奈叹气一声,又见张贾诚还在干呕,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去了街上。
见二人拉拉扯扯的走远,那老汉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嘴里哼唧着,推着车离开了县衙。
老汉佝偻的身躯在车前缓缓移动着,显得有些吃力,虽然慢了些,但也还能动。
不过多时,老汉又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听见里面凄凄惨惨,哭泣声不止便喊了一声。
“收尸咯,大疫尸若停,瘟神进家门咯,收尸咯!”
刚喊了没两声,那户人家一旁的侧门就开了,里面传来一个丫鬟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这该死的邪,在叫唤什么呢?且先等等,就来!”
话刚说完一会儿,就看两三个男子抬着三具尸体出来了,他们稍微要体面一些,也换了衣服穿着寿衣。
老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乐呵呵的接过,然后像码货一样将尸体堆在车上。
装好了尸体,老汉就继续往前走,一路过去皆是哭声,白纸满地。
南京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布,抬眼往去,城西的方向不断的有浓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纸钱和一股淡淡的火柴味。
城内的棺材铺也已经关了门,虽然是做死人营生的,但这一朝死的人太多,就连棺材铺的老板也不知道死了几个了。
在路上,还有几个人和老汉一样的背尸人,他们有的拉的是棺材,这些里头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或者大家贵族的家眷,这类人都得运去城西门外用火烧掉。
还有的则收的是普通人家的尸体,每具三文钱比一个肉包子还便宜,拿着草席一裹丢车上,也拉到城西去烧掉。
至于剩下的,就只有老汉这种不要钱的,替那些孤苦无依横死街头或者穷苦人家收尸。当然,若是路过大户人家也会喊上一嗓子。他们都是官家派的收尸人,除了收尸的还要拿着石灰到处撒,但往往一袋石灰也用不了多久。
看着这满城的凄凉景象,老汉脸上乐呵呵的笑容从未停止过,他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待身后的推车已经装不下了,他这才推着车往城北走去。
那里有一个万人坑,里面都是他收集起来炼丹的尸体。
“死了好哇,死了好。死的越多,我的丹就练得越好,死吧,死吧......”
“满城富贵迷人眼,路边白骨曝草深。何人不恋皇家贵,到做头来土一堆。满朝皆是神仙客,可怜凡人无处归,仙人若肯低眉眼,世间百姓何处哀。与其苦苦恋红尘,不如早做酆都臣。阴间自有阴间苦,却比阳间胜九层!”
老汉嘟囔着,渐渐消失在了城内。
南京城外,有处名叫落凤坡的村子,据说曾经是一只公凰歇脚的地方。
如今,这里却是整个南京城瘟疫最为严重的地界,整个村庄哀鸿遍野,村里水井里的水也被染得黝黑,村外的小河早已变得泥泞不堪,血红的河水顺着河道静静的流淌。
王爌拉着张贾诚来到了村子外,随身还带着两名护卫和城里最有名的郎中。
看着眼前犹如乱葬岗的村子,一眼望去鸦雀无声,黑烟淼淼,俨然一副鬼村的模样。
张贾诚见状,一脸纠结的看向王爌,“王兄,这村子的人都死绝了,我们还来做什么?”
王爌闻言并未回答,只是一脸惆怅:“想我前两日来时,这村子还热闹非凡,如今竟变成了这幅模样,实在是可叹呐。”
说罢,也不理张贾诚,径直带着人走进了村子。
刚一进村,张贾诚就又看见了那先前在衙门门前收尸的老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心中多有不悦。
那老汉显然也注意到了众人,将腐烂多时的尸体丢到车上,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一行人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往里走着。
整个村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如今家家户户院门大开,村里更是没有半点人气。
只能依稀听见一户人家传来微弱的哭声。
领着人,王爌来到了这户人家的门口,瞧着那声音正是从屋内传来,王爌喊了一声。
“里面可有人重病,我是应天府伊王爌,现今带着大夫来替你看病,乡亲,你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啊。”
听见有人喊,那原本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府伊大人,小女子家中四口人,我的公婆已经得病走了,如今就只剩下我和丈夫了。”
“没曾想今个早上就连丈夫也躺下了,小女子悲痛之际这才忍不住哭泣,你等还是别进来了,这病易传,染上了就不好了。”
一听这话,张贾诚脸色大惊,转身就要走,没成想王爌却拉着他直接走进了对方的家里。
环顾四周真如那姑娘说的那样屋内家徒四壁,一侧的土炕上躺着一个虚弱的男人,男人的半边身子都长满脓疮,大量的白色液体染得半边床榻都散发着恶臭。
那女子也好不到那里去,身上衣衫破旧,瘦弱的脸蛋上满是红疹,手上更是有不少一块一块的伤口,有些都已经结痂了。
见着他们突然闯了进来,女子也是吓了一大跳,捂着脸急忙转过身去。
怕吓着人,王爌急忙解释道。“姑娘莫怕,我们是来替你和你丈夫治病的。”
说罢就对着身后的郎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谢先生。”
谢如眉点了点头,就拿着药箱走了过去,手上套着一双白布手套,他先是拿出一瓶浓酒对着那男人身上吐了一口。
酒精的刺激让原本虚弱的男人疼得在床上打滚,谢如眉连忙说道。
“来个人按住他!”
两名护卫一听即刻上前一人一边将人给按住了。
虽然那男人死命的挣扎但也挣不过两个身强力壮的习武之人,无奈只能乖乖就范。
一旁的谢如眉见状,又从一旁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放在火上烤得通红以后,沿着那男人腐烂的皮肉一刀一刀割里下去。
炙热的刀锋烫得男人的皮肉滋滋作响,男人想挣扎却也无济于事,无奈只能疯狂的哭喊。一旁的女人见自己丈夫如此痛苦也是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可她也知道这时为了替男人治病,只能捂着嘴,在一旁看着。
一刀一刀割掉的脓血已经流了一地,每割一刀谢如眉就急忙在那割掉的皮肉出撒上止血的药粉,可是奈何男人的受感染的面积实在是太大了,一时间血已经有些止不住了。
见状,谢如眉依旧淡定自若,看着眼前最后一块脓疮,心想只要割下去再辅以药膏,开几幅中药,这男人的病应该就能好了。
“你这一刀下去,他不死才有鬼嘞!”
就在谢如眉将要下刀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闻声看去,发现正是那收尸的老汉正推着车站在门口乐哈哈的往屋里瞧。
张贾诚本就不喜见到他,又见他三番五次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时间心中多是不快,上前一步怒骂道。
“你这老汉,收尸便收尸,怎么大夫替人医病你到还来多嘴?”
“还不快滚!”
说罢就拂袖赶人。
老汉见状,也不气恼,只是乐呵呵一笑接着就要转头离去。
可此时一旁的王爌却注意到,这房屋内四周门窗紧闭,那老汉站在屋外又哪能瞧见这屋里人在干什么?
且刚刚那老汉明明只是在看着众人笑,又何时开口说过话了?可耳边的声音却又是如初的真切。
王爌虽然身在朝堂,但却不是修士,可也知这世上能人异士不少,于是立马命谢如眉停了刀,转身朝着老汉离开的地方追去。
“老先生,老先生,等等,且等等......”
那老汉本就走的慢,又推着车,便走得更慢听见有人喊便转过头问道。
“怎么了?”
王爌听见对方说话,却注意他的嘴巴果然未动分毫,心中暗自惊讶,急忙拱手道。
“老先生,你方才说谢大夫那一刀下去,这妇人家的汉子就死了,治病救人乃是大夫天职,还望老先生指点一二,已救人性命。”
听着那王爌说话,老汉嘿嘿一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大夫,我就是个收尸的,刚刚之所以说要死了,是那脓疮长在那汉子的穴位上,你那大夫光顾着割了,却忘了看。一刀下去不是要人命还是什么?”
“要我说也别治了,干脆给那汉子一个痛快吧!”
说罢那老汉就要走,王爌见他说的仔细料定是有本事,怎会放他。
为了救人,他直接跪倒在老汉的面前,一脸认真道。“老先生,如今城内大疫,我王爌愧为百姓父母官,若见死不救,我又要这官位有何用,若是先生愿意救了这一城的百姓,千秋百世你的威名都会被人所记住啊!”
可这番说辞对老汉来说显然无用,他依旧乐哈哈道。
“功名利禄对我无用,老汉我就是一个收尸的,王大人,你去找其他人吧。”
说罢就要走,然而这时张贾诚和谢如眉也赶到了,见王爌跪在地上,当就对着老汉骂道。
“你这个老匹夫,居然让府伊跪在你的面前,你好大的面子!”
“来人给我拿下!”
随着一声令下,一名护卫从屋内走出就要去拿老汉,却不想老汉只是继续走自己的,可是走着走着,居然距离几人越来越远,不多时就消失不见了。
看见这一幕,眼前的几人顿时心中翻起一阵波涛,然而,就在这时,那老汉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们只需割掉他肋下三寸的一块烂肉就好了,不需再做其他医治和处理。”
谢如眉闻言,立刻转身去查看男人肋下,果然发现了一块黑色的烂肉,只是男人溃烂的面积过大这才忽略掉了。
谢如眉一刀将那坨烂肉剜了出来,竟惊讶的发现那烂肉长着一张鬼脸,似乎这一刀弄疼了他,那鬼脸哇哇叫了起来,吓得谢如眉当即就将那烂肉丢在了地上。
再看男人,脸色瞬间比之前好了许多,身上的血也止住了,只是咳嗽了几声,咳出几滩脓血后整个人都看起来精神多了。
见状谢如眉大惊,喃喃道:“这世间真有如此神人,不看就知病人顽疾所在?”
谢如眉自幼学医,如今已经三十几年了,可老汉的这一波操作确实是让他傻了眼。
接着,谢如眉又让众人回避,自己又查看起来女子的病症也是在肋下发现了一处烂肉将其剜了下来。
奇异的是女人居然一滴血未流。
见状,谢如眉对刚刚那老汉是彻底的服气了。
“惊讶什么,他整天收尸说不定早就看出这病症所在了,妈的,怎么不早说。”
出了门,张贾诚嘀咕着,谢如眉觉得也有些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城百姓就有救了。”
想着,众人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歌谣,那声音忽远忽近但也能听出个大概来。
“亦正亦邪亦为鬼,治病救人随心意。莫说生死无转机,自遇鬼手有药医。忠臣求来自得知,奸臣死绝不足惜,世间无处安生地,吾既不语听人心。”
众人听着这歌谣,先是诧异之极,突然一旁的张贾诚像是有了什么反应,两眼一翻就到在了地上。
等到谢如眉再去探他的鼻息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经气绝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