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雪晴也不得而知,她索性就当这几个校友也是在等车去上班,这样想,她还能心理安慰那么一点点。她感觉自己已经是阿Q的关门弟子了,每天都在用精神胜利法来慰藉自己。她总告诉自己,只要撑过这一天,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仿佛这一天就是她人生的拐点一样,而这天过后,所有的美好都会纷至沓来。但其实她自己知道,就算撑过了这一天,明天也依旧不会有任何变化。她反而羡慕有的人如一潭死水般平静的生活,至少扔进石子,也不会溅起一朵水花。而她的生活就像一滩烂泥,扔进石子,只会翻涌起肮脏的泥淖。
其实钟雪晴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比她苦的人还大有人在。可能在别人看来,她的这份工作,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完全不知道她每天在无病呻吟些什么。但是,她依然觉得每天都工作得很压抑。难道人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受苦吗?这就是她所向往的“长大”吗?这样的“长大”,她一点儿也不期待。但她期待与否又如何,她终归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哪怕她不想独立,不想长大,也只能被迫长大了。
群里终于来消息了,钟雪晴立刻点进去,她还怀有最后一丝期待——园长看在天公不作美的份上,会赦免她们今天的苦役。但她点进去后,果然,事实再次证明,是她想多了。园长的确在群里发了消息,但园长发的是:各位家人,天冷路滑,大家上班路上要小心哦!安全第一。
钟雪晴闷闷地想:左一口“家人”,右一口“家人”,你舍得让你的家人大周六、大雪天还要历经艰险去上班啊?
旁边等车的大学生们等急了,纷纷讨论,这公交车还来不来啊。毕竟公交车十分钟一趟,但大家这都等了二十分钟了,还连公交车的影子还没看见。
钟雪晴虽不想上班,但她眼睁睁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到了八点十分,这下觉得自己是要迟到了,又不免焦急起来。本来周六上班就相当于加班了,如果还因为迟到扣钱的话,那也太得不偿失了吧!扣起钱来去加班,这又是何苦呢?
终于,在钟雪晴的万分期盼下,公交车蜗牛般慢悠悠地滑行了过来。刺骨寒风中,大家涌上公交车,这才感受到一丝暖意。但人太多了,钟雪晴没有座位,紧紧抓着一个椅背的扶手处。
然而,她虽上了车,但是由于天气恶劣,公交车只能以龟速滑行,司机并不敢开快。而好不容易熬到快到红绿灯路口时,居然还堵车了!
钟雪晴悲哀地心想:还真的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需要在下雪的周六早晨,苦哈哈地上赶着去加班吗?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是公交车却只能毛毛虫般蠕动,甚至堵车到止步不前,钟雪晴只好给园长发了一条微信:园长,不好意思,我路上堵车,估计要迟到了。
园长很快回复道:“没事,安全第一,别着急。”
不一会儿,园长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大家今天特殊情况,迟到不扣钱。
钟雪晴稍稍心安了些,不然加班没钱、迟到罚钱的话,相当于加班还得倒贴钱了。
等她终于到达幼儿园时,她都迟到十几二十分钟了。还好,家住得很远的副园长堵车堵得更厉害,来得更晚。钟雪晴就是这样,只要有垫背的,就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毕竟已经一月了,就快学期末了,园长得组织大家把现在这批家长的心,给牢牢地攥在手心里,遂决定要举办一个隆重盛大的散学典礼。钟雪晴现在只要听到举办活动,就感觉一阵阵的头疼,因为她知道,举办活动就意味着不断地开会、排节目、走流程、做修改。她们为散学典礼而忙碌到十一点时,园长又告诉大家,现在该出门发传单了。
钟雪晴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时,就更加为自己而感到可悲。她想,如果她不上班的话,或者如果她是双休的话,那么今天周六,她本可以心安理得、悠然自在地窝在寝室里自己虽不宽敞但极其温暖的小床上,一直赖床赖到自己肚子饿了为止,或者赖到自己被尿憋醒为止。
然而,理想与现实截然相反。就是因为她要赚这三千块钱,所以她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出卖自己的时间。虽说这份工作是她自己找的,但她现在觉得,确实是她自找的。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伴着一些店铺欢快喜庆的音乐声,老师们踏上了发传单的征程。如果不是上班,如果不是被迫出门发传单,钟雪晴大概会对这雪花喜闻乐见,甚至会抓一捧雪花到手上,亲手感受雪花的温度,欣赏雪花的柔美。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对她原本喜爱万分的雪花却毫无好感,甚至可以说痛恨不已。好吧,其实雪花是无辜的,有罪的是万恶的资本和万恶的资本家。
钟雪晴虽拉紧了围巾、戴上了帽子和手套,却还冷得直哆嗦,两条腿上像是没穿裤子一样,凉飕飕的。她除了心中埋怨园长不懂得体谅员工、天寒地冻还让她们出来发传单外,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了。那些什么梦想、志向、坚持、动力、初心……在她和同事们踏着僵硬而谨慎的步伐前往商贸广场的时候,就统统被她抛诸脑后了。
钟雪晴一个趔趄,差点摔一跤,还好身边的Ariel及时扶住了她,这才没有摔到地上去。Lara和Vivian也都关切地让她小心点,这也算是钟雪晴今天收获的最大的善意、最暖的关怀了。
老师们发传单的进度相当缓慢,基本上就是停滞不前。她们见户外没有带小孩的家长,就去室内,然而,也毫无收获。稍微动点脑筋就知道,大雪天的,谁没事带着孩子出来瞎溜达?是家里不够暖和,还是外面不够冷?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带孩子的家长,人家避之不及,仿佛她们是瘟疫一般。
也是,其实,钟雪晴自己也挺讨厌别人发传单的。她起初并不讨厌,相反,还会体谅发传单人的不容易,于是会接过传单。但是,有时她善意地接单却引来对方穷追不舍、如连珠炮般的推销,还有的恨不得直接拖她去巷弄深处的小黑屋办卡,把胆小怕事的她给吓着了,就再也不敢接传单了。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也成为了自己所讨厌的发传单的人。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吧。
她们几个老师围着商城上上下下逛了好几圈,见实在没有带小孩的家长,就给园长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后,园长开恩,允许她们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回去幼儿园。
老师们怨声载道,早知如此,园长何必派她们出门发单呢?这还真是出来喝西北风来了。
而回到幼儿园后,园长又给大家开了一个恩——告诉大家,天气不好,下午就不上班了,大家可以回家了。
钟雪晴开心之余,心想,要是上午也不来就好了。看吧,人就是这样,得寸进尺。
她下班后一个人去吃了附近的骨汤麻辣烫。她一边吃麻辣烫,一边回忆起曾经和熊梦雪两人在这家店一边吐槽一边吃麻辣烫的欢乐场景。大嗓门的熊梦雪,恨不得把全店的焦点都集中在她俩身上,却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这样大大咧咧又真实自然的熊梦雪,让钟雪晴很羡慕她的自信大方。
是的,她又想梦雪了。
钟雪晴给熊梦雪发了一条微信,是色香味美的麻辣烫的照片。熊梦雪好一会儿才回过来文字:“晴儿,你又去吃麻辣烫啦!我也好想吃麻辣烫!”紧接着又是一句:“不,我是好想和你一起吃麻辣烫!”
钟雪晴会心一笑,梦雪果然从来都不会让她失望。原来,梦雪看到麻辣烫,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雪晴,正如雪晴刚才一样。她发消息问熊梦雪:“你不会才刚起床吧?”
熊梦雪发了个害羞的表情,告诉钟雪晴她猜对了。
钟雪晴开玩笑说:“有的人都冒着大雪去发完传单回来了,有的人现在还躺在床上。”
熊梦雪很快意识到重点,问道:“你们今天这么大的雪,还要发传单吗?园长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
“什么怜香惜玉?我们不是香也不是玉。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打工人。”钟雪晴一本正经地讲笑话。
两人又聊了几句,钟雪晴催促熊梦雪快去吃饭,免得饿着了。
上班很苦,但是朋友的关心很甜。还好还有小伙伴,所以让钟雪晴平淡无趣、索然无味、鸡零狗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无望。总得有点盼头吧。朋友的关心和陪伴,就是一种盼头。
这天中午,孩子们在教室里刚吃完饭,生活老师Lara收拾了孩子们的餐具,钟雪晴帮忙用抹布擦干净桌子,而主班老师Ariel和配班老师Vivian正给孩子们分发餐巾,让小可爱们擦干净嘴巴。
小话痨William嘟着嘴巴机关枪一般如连珠炮、说个不停。其实钟雪晴以前还挺喜欢听他讲话的,因为他虽然只有三岁,但嘴皮子特别溜,甚至比不少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还要能说会道,特别可爱。但是,后来,钟雪晴发现,这孩子跟话痨一样不分场合地讲话,而且还挺调皮,老师教育了照样我行我素、不知悔改,就觉得孩子果然就是孩子,不可能样样出众、完美无缺。毕竟他也只有三岁。但是钟雪晴从不会因为孩子的缺点而区别对待,她对每一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关怀备至。虽然她私心还是有最喜欢的小朋友啦!毕竟乖巧可爱、聪明懂事的孩子,谁不爱呢?
这时,小话痨William发现了翘椅子的乐趣,这种动荡中的平衡让他感到惊险刺激,他玩得不亦乐乎、乐此不疲。离他最近的钟雪晴见状,急忙走过去,边走边说:“William,不要翘椅子,这样很危险,很容易摔跤的。”
William见钟雪晴过来了,安分了几秒钟,钟雪晴一走,照旧我行我素起来,依然翘着椅子哼着歌。钟雪晴又过来,他又停了一下下,但钟雪晴一走,他就继续翘椅子。这次,钟雪晴就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还翘不翘。都跟他说了好几次了,他不嫌烦,钟雪晴自己都嫌烦了,干脆站着不动,看看是谁能坚持到最后。
在钟雪晴站在旁边的几分钟里,William果然没翘椅子了。但是,钟雪晴也不可能不干活地干站在这儿,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呢。见William已经安分了,她就暂时走开去干活了,帮忙Lara把孩子用完的餐巾给收起来。
William等钟雪晴一走,观察了一下,发现钟雪晴真的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时,便再次开始魔怔般傻呵呵地翘椅子。其他老师有的在喂吃饭困难户,有的带快憋不住的孩子去厕所了,大家都没有注意到William几近走火入魔的状态。
忽然,“咚——”的一声巨响,大家吓了一大跳。钟雪晴条件反射地往William的方向望去,William的椅子已经朝后面倒在地上,他的人也摔在地上,见老师们都望向他,生怕老师们再说他,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没事人一样把自己的椅子扶起来。
钟雪晴已经第一时间走到William的身边,她既担心又害怕,语气也就急了些:“William,叫你别翘椅子,容易摔跤,怎么就是不听呢?”
小话痨William自知有错,于是噤若寒蝉,一声不吭。钟雪晴一边检查他的身体,一边关切地询问:“身体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疼?”
William乖乖摇摇头。
钟雪晴和赶过来的Ariel松了一口气。
钟雪晴再三地告诫William,千万不可再翘椅子了。这次是运气好,暂无大碍,万一下次有事,后果不堪设想。William顺从地点点头。
吃一堑长一智,钟雪晴相信,短时间内,William应该不会再翘椅子了。毕竟,只有痛了,才会记得。
过了一会儿,老师们带孩子们去上厕所,主班老师Ariel发现William总在摸他自己的后脑勺,就格外留意了些。她带孩子们回教室后,就走到William身边,开始摸他的后脑勺,这一摸,她就发现William的后脑勺上鼓了个小包——显然是刚才翘椅子的杰作。
Ariel把钟雪晴喊过来,让钟雪晴也摸了William的后脑勺,两人无奈地对视,这下可好,之前小祖宗东东的安全事件还历历在目、铭刻在心,这个又来了个脑袋长包的。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没有办法了,只能先把情况告诉园长。
钟雪晴打电话把园长喊上来,园长也摸了William头上的包,并且听钟雪晴说了来龙去脉之后,就告诉她们,这件事由园长她亲自跟William的家长解释,就不用老师们管了。毕竟小话痨William是怎样调皮又固执的孩子,园长还是知道的。但是园长还是提醒老师们,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千万别再让孩子受伤了。
钟雪晴七点下班时,还不忘提醒园长记得给William的家长解释,园长一边在电脑上输入文字,一边点头说知道了。
园长正忙着输入资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是一位家长的咨询电话,说自己就在幼儿园附近,能不能现在带孩子过来参观。园长自然是欣然应允,她巴不得来参观的家长多多益善。
于是园长热情地接待着家长和小朋友,向他们介绍幼儿园的大致情况。在接待的过程中,又来了一组家庭,园长继续接待,等送走家长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这时,园长的工作电话再次响起,她心想,难道又是咨询的?今天的生意这么好吗?还接二连三?园长正喜上心头时,这才发现,打电话过来的是William妈妈。
园长这才想起来,自己事情一多,竟然忘记主动和William妈妈沟通了。她一接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原本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William妈妈有几分焦急的口气:“园长,我家孩子今天回来,我给他洗头时,发现他头上有个包,这是怎么回事啊?”
园长赶紧安抚家长:“William妈妈您别急,事情是这样的。William今天中午在教室里翘椅子,老师劝阻了他好几次,他不听,后来就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头上起了个小包。我检查了的,后来也让校医帮忙看了的,校医也说没事,过几天就会消肿了,您别担心。我们也给您道个歉,下次我们老师也会更加关注William的,不会让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真的是我孩子自己摔的吗?”William妈妈质疑道。
“是的。您也知道,William非常聪明伶俐,但是也很活泼好动。”园长解释说。
“可是我的孩子不是这么说的,”William妈妈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几秒,继而又愤愤道,“他说,是Yuki老师推了他,他才撞到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