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钟雪晴回到了熟悉的小城,从长途客车上下来,拎着行李箱坐上了票价一块钱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她既希望车开得快一点,让自己可以早点到家;又希望车开得慢一点,因为她还没想到该怎么跟爸爸妈妈解释自己的辞职。
一片纠结混沌之中,钟雪晴下车了。拖着行李箱来到家门口,她腆着脸皮打开了家门。
“妈妈?爸爸?我回来了。”回应钟雪晴的是一片寂静。
她舒了一口气,把行李箱拖进家,关上门,在玄关处,发现她冬天穿的棉拖鞋乖巧地摆在鞋架上的最显眼处。她的眼睛一下子就酸涩了。
钟雪晴上次回家还是暑假,不用说,这双棉鞋一定是妈妈最近专门提前准备好的,就等着她一回来就能穿。
她换好鞋,把行李箱拖到自己的房间。虽然她的房间几个月都没人住,但里面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勤劳细心的妈妈一边收拾着她的房间,一边想她的场景。
怎么办,怎么还没见到爸爸妈妈,自己就先想大哭一场了?钟雪晴笑着揉揉湿润的眼角,看看时间,四点半。
她打开冰箱,里面还有菜。她又去了阳台,挂得满满当当的年货正昂首挺胸、耀武扬威。一串串肥瘦相宜的香肠晒成了好看的暗红色,一只只营养过剩的腊鸡肥得简直要流油,一条条个大肉厚的腊鱼散发出无法言说的芬芳(其实钟雪晴一直觉得腊鱼挺臭的,但怕被妈妈说,只好闭口不提),勾得钟雪晴口水直流(腊鱼除外)。
钟雪晴正盘算着要不要给爸妈做一顿饭,哪怕做的菜比不上妈妈做的,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样爸妈知道自己辞职也不至于同室操戈。
钟雪晴还没下定决心,家里的大门就开了。钟妈妈见原本反锁、需要把钥匙拧两圈半的门只拧了半圈就开了,知道家里有人回来了,便说:“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吗?”
原来妈妈误以为是爸爸回来了。
钟雪晴刚想说自己回来了,就听到妈妈立刻又欣喜地说:“是雪晴回来了?”
钟雪晴走到客厅,冲玄关处的妈妈傻笑:“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
妈妈指了指鞋架上的鞋:“我一看我特意给你拿出来的棉鞋不见了,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钟雪晴会心一笑。妈妈换了鞋就朝钟雪晴走过来,自然而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傻孩子,怎么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一桌好菜给你吃啊!”
“妈妈,我看到阳台上的年货了,我想吃你做的蒜苗炒香肠!”钟雪晴讨好道。
妈妈喜笑颜开,她分明刚上完一天班回家,但此刻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累:“好好好!”
妈妈松开钟雪晴的手,放下自己的包,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诶?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钟雪晴感觉心里和脑门子一起发虚,微低着头故作不经意地说:“我前两天就辞职了。”
她屏息等待妈妈的反应,心想妈妈十有八九要训她一顿,她也早就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但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释然一笑:“辞了就辞了吧,就当提前回家过年。工作嘛,我女儿肯定能找到的。”
钟雪晴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妈妈,见妈妈真的在笑,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忐忑:“妈妈,我还以为你要骂我一顿呢。”
妈妈从茶几上拿了钟雪晴喜欢的旺仔牛奶递给她:“我每次跟你打电话,你在电话那头的烦闷和抱怨我不是不理解。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家好好歇一歇,调整好了再重新出发。雪晴,你在外面受了苦,在家里,我们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放心,在家里就好好吃、好好玩,爸妈永远是你的港湾。”
钟雪晴用喝旺仔牛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触动。她只是大声回了句:“嗯!”
妈妈做饭去了,钟雪晴想帮忙,被妈妈一口否决,让她去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吃零食就行了。钟雪晴也就不再假客气,瘫在沙发上开始了自己“偷”来的美好寒假时光。这也是她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了啊!她更感弥足珍贵。
饭做好的时候,钟爸爸正好回来。钟雪晴一声“爸爸”,钟爸爸条件反射地回答:“哎!”
他应完了才忽然意识到奇怪,定睛一看发现真的是女儿回来了,这才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哟,雪晴回来啦!”他立马又怪钟妈妈:“女儿回来你怎么都不给我说一声?我好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啊!”
“爸爸,不用了,这一茶几的好吃的,够我吃了。”钟雪晴赶紧说。
“好了,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快吃饭吧。”妈妈摆好碗筷。
三人围坐在桌旁,爸爸打开了一瓶饮料,最先给钟雪晴倒上。
妈妈故意问:“哎?你不是说饮料要留到过年喝吗?”
爸爸自然地接话:“女儿回来了就是过年啊!”
钟雪晴从爸爸手中接过饮料,喝了一口,真甜。
说到这,爸爸忍不住试探着问了句:“雪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怎么,孩子提前回来,你不高兴啊?”妈妈忙不迭地反问。
“当然高兴啊!”爸爸赶紧表明立场。
钟雪晴只好把难开的口又厚着脸皮开了一次:“我不想干了,我辞职了。”
爸爸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辞职就辞职吧,我们本来也没想让你那么早工作。工作总会有的。”
钟雪晴没想到爸爸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说了类似的话,她吃了一口妈妈炒的油光发亮的香肠,大声“嗯”了一声。
从此,钟雪晴就过上了和熊梦雪一样逍遥自在赛神仙的日子。
熊梦雪在自家的水果店里光明正大地偷吃水果时,钟雪晴正在沙发上磕着瓜子追着剧;熊梦雪陪妈妈在超市扫荡年货时,钟雪晴也在菜场当妈妈的小跟班;熊梦雪和家人边看春晚边吃年夜饭时,钟雪晴也和爸爸妈妈吃着零食看着春晚;熊梦雪和家人走亲访友时,钟雪晴家也在招待来访的亲友;当然,熊梦雪一上称,发现自己又长了三斤时,钟雪晴也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长了五斤。
钟雪晴还在家过了自己的22岁生日。爸爸给她买了蛋糕,妈妈给她做了长寿面,一个人其乐融融地在家吃了一顿饭。钟雪晴许的愿,是希望一家人永远幸福美满、健康长乐。
等钟雪晴在家吃喝玩乐了一个月的时候,她自己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不行,消极避世也不是办法,还是得面对现实,得去找工作。
何况,这几天爸爸妈妈也有意无意地劝说她出去找工作的事。
的确,家是温馨的港湾,但钟雪晴这条小船也不能总在港湾里避风,也得出去见识见识风浪。不然,只在港湾里做一条闲散自在的小船,天长日久,恐怕只会腐朽上锈,再也没有重新的能力和勇气。
于是,这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休息够了,第二天就要回学校,继续找工作了。
聊完后,钟雪晴就开始收拾行李,妈妈给她带了好多零食,钟雪晴说装不下,但妈妈还是不管不顾地把东西塞进了钟雪晴的行李箱。
“手上还有钱吗?”妈妈问。
“还有。”钟雪晴赶紧说。其实幼儿园从她两个月工资里总共扣了三千多块钱,她回家时,手头上就只有几百块而已,再加上后来幼儿园发的一千多,总共不到两千块钱。但省着点儿用,也够她熬一段时间的。
“那你工作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找到工作也不是立刻就发工资。这钱你先拿着,不够用了再跟妈说。”妈妈不由分说把钱塞给了钟雪晴。钟雪晴想拒绝,但是没能拗得过妈妈。她只觉得手里的钱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
妈妈走后,没一会儿,爸爸也进了钟雪晴房间。他也给了钟雪晴一叠钱:“雪晴,把钱拿着吧。在外面工作,也别苦了自己。”
“爸爸,不用了,妈妈刚才给我钱了。”钟雪晴推辞道。
爸爸坚持把钱塞到钟雪晴手里:“妈妈给的是妈妈给的,爸爸给的是爸爸给的。怎么,收妈妈的钱,不收爸爸的钱,还搞区别对待?”
钟雪晴只好笑着收下钱:“谢谢爸爸。”
“一家人,谢什么。有时间,就给我们打电话吧。能回来,更好。”爸爸说完,就走出了钟雪晴的房间。
钟雪晴看着这两叠钱,觉得即使外面的世界再辛苦绝望,至少她的身心都有依靠之所和栖息之处。有家可归的感觉,真的太幸福了。
第二天上午,她拖着行李箱独自出门了。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没能送她。不过,她都这么大了,也早就不需要爸爸妈妈送了。
行李箱里满满的都是爸爸妈妈的爱。携爱而行,她的旅途也不至于孤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出门心情比较好,钟雪晴这次没有晕车,顺利回到了学校。不过由于是大学生返程高峰,所以一路上都比较堵,公交车上也很拥挤。
钟雪晴终于回到了阔别一个月的寝室,室友们的考研成绩早就已经出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小洁、小玉正在积极准备考研复试,而晓燕和乔乔虽然考研战败,但已经在努力备考公务员了,毕竟擦干眼泪,生活还要继续。而不考研的姗姗也还没找到心仪的工作。不过,这下钟雪晴也要加入姗姗找工作的行列中来了。
钟雪晴和熊梦雪每隔几天都会联系联系,两个无业社畜都要开始找工作了,常常互相安慰、报团取暖。
春招的岗位不如秋招那么多,但也还是有的。钟雪晴打印了简历,和姗姗一起到处跑招聘会。其间的辛苦,也只有个人自知。
这天的招聘会,采取的是无领导小组讨论的形式。钟雪晴他们这组有七个人,拿到了题目后,大家便开始展开讨论。
有个看上去就是御姐范的女生格外引人注目,她自信十足,言语流畅,头头是道,掌控全局。而其他应聘者也不甘示弱,纷纷展示自己的能力。钟雪晴好几次想说话,但愣是无法置喙,插不进嘴。再后来,她想说的点被别人抢先了,说无可说,干脆就当起了看客,认真听他人的见解。
等到面试官点评时,不用说,大家肯定对御姐范女生赞赏十足。而面试官请御姐范女生做自我介绍时,钟雪晴也的确被震到了。
御姐身上的标签很多——名牌大学研究生,学生会主席,国家学金获得者,国家级比赛一等奖获得者,某某大型公司实习……每一项都可以分分钟秒杀钟雪晴。钟雪晴对她非常敬佩,真的是敬佩,没有嫉妒的那种敬佩。
等到其他人介绍完后,有位男面试官说:“我发现有个女生从始至终没有发言,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钟雪晴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她也很汗颜,只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不好意思,我有好几次想要发言,但是大家讨论得太激烈了,我没能找到说话的机会。后来我想说的点被其他人说了,我也就没说了。但我一直有在认真倾听和做笔记,我也觉得大家都非常有见解,让我受益匪浅。”
男面试官继续说:“那你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钟雪晴知道自己的履历和刚才那位御姐女生比起来相差甚远,但既然来了,那硬着头皮也得介绍自己的。于是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言礼貌得体、表情自然真诚:“我叫钟雪晴,毕业于XX学校幼教专业。我没有其他几位面试者的高学历,也没有精彩的履历,但我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会不断学习,不断提升,和公司一起成长,一起发展。”
虽然钟雪晴知道,在无领导小组讨论时她没能发言,就注定了她面试的必然失败,但她还是不到最后一刻就绝不放弃。
最后,面试官让大家回去等消息,如果录取了,近两天会电话通知的。
钟雪晴记得她们的职业规划老师说过,面试后,人资只会给通过面试的人打电话,而不会给没通过面试的人打电话——他们不会浪费时间去通知没过面试的人。
这句话很残忍,但也很现实。
显然,钟雪晴没能在两天内接到电话,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她真的挺讨厌无领导小组讨论这个形式的。因为她不是个强势的人,无法在一群野心勃勃的人中抢占先机。她也不是个那么善于临场发挥的人,不能在短时间内滔滔不绝且头头是道。她甚至连别人说话的间隙都找不到,无法见缝插针地发表见解。
她虽然不是个软弱的包子,但显然也没什么大的领导才能。但她其实也挺郁闷的,难道每个人都要有很强的领导才能吗?那都当领导,谁干活呢?都发号施令,谁脚踏实地?
这真是个无解的问题。
但生活还要继续,找工作也得继续。钟雪晴一口气投了好多个简历,广泛撒网。不管是现场招聘会还是招聘网站,只要有机会,只要有合适的岗位,她就尝试。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性格也有点吃亏。她不是个自信从容的人,也不够活泼外向。但这个世界上本就有许多性格迥异的人啊,总不见得每个人都开朗健谈、信心百倍吧。难道文静内敛的人就找不到工作了吗?
钟雪晴一边在床上思考人生,一边慢慢睡去。
哪怕受到了再大的打击,钟雪晴还是得一往无前,因为她别无选择。没伞的孩子只能奋力奔跑,她和姗姗一起继续参加各大高校热闹纷呈的校园春招。
投的简历,有的石沉大海,有的好不容易翻起了波浪,却败在了笔试。再顺利点,通过了笔试,却再一次败在了面试的无领导小组讨论上。这个无领导小组讨论简直是钟雪晴的命门,只要遇到,必死无疑。这是她永远也跨不过的那道坎,永远也翻不过的那座山。好几次,眼看着她就差临门一脚就能踏进新公司了,结果,无情的无领导小组讨论又一次残忍地将她拒之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胜利的曙光在自己面前消失,不复存在。
有时候,她心里不舒服,还要赶公交回学校。拥挤的公交上,她随着公交车晃晃荡荡,直想吐。有一次,同伴而行的姗姗下车时,突然发现钟雪晴不见了。她慌张地给钟雪晴打电话,结果电话那头钟雪晴虚弱地说,自己刚才不舒服,来不及告诉姗姗,就自己提前一站赶紧冲下车在路边吐去了。吐完,她再一个人走回学校。幸好,她走到学校公交车站的时候,发现善解人意的姗姗还在等她。
手里的钱也只有出的,没有入的。虽然爸爸妈妈在她离家时不约而同地给了她钱,但她还是想尽快找到工作,不然,坐吃山空,总是不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