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子憧憬道:“头家,赚了钱我们可以吃肉了吧?”这人最贪肉,白花花的肥膘别人看了都皱眉,他能一口气吃一大碗,而且从来吃不腻。在竹林寨的时候,每个月才吃两次肉,每到了“肉日”的前几天,条子就开始亢奋,活像孩子期待过年,师父在的时候就笑骂他是“豺狼转世”,离了肉就活不了。
六爪女呵呵笑:“哼,你吃再多肉也是浪费,瘦得麻杆样,也不知道肉你都吃到哪儿去了。只要你不吃人肉,买卖成了,天天让你吃肉。”
条子顿时激动,挥手拍向六爪女:“头家太……”手还没拍到六爪女肩头,哑哥一只粗壮的臂膀就已经架了过来,条子的爪子被哑哥的铁臂硌得生疼,忍不住哀号:“哑巴,你找死呢。”
哑哥听不到,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能对六爪女动手动脚,黑子和胡子也骂条子:“干你老,敢对头家动手动脚,别说哑哥,就是头家自己也能卸你一条胳膊,太岁头上动土呢!不谢谢哑哥手下留情,还敢骂人家。”zusi.org 狐狸小说网
六爪女不吱一声,由着他们嚷闹,她知道条子拍她没有歹意,就是一时高兴的本能反应。可是,对于她一个姑娘家,那种反应却是没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哑哥从中挡一下,六爪女自己也会让条子小小挨点儿痛,可是,如果正面说他,他肯定会下不来台,六爪女索性不说,让胡子和黑子说,这样效果更好。
胖子老板回来了,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揭开了让六爪女过目:“这是定金,按你说的一百,现在就过手还是看过货过手?”
六爪女觉得这个胖子人还不错,不管怎么说,上一回把人家给折腾狠了,人家并没有太计较,给钱也挺痛快。人家痛快,自己也就得痛快一些:“先看货,定了再交定金吧。”
老板看看她:“还忘了,敝姓司,打官司的司,贱号天桥,姑娘怎么称呼?”
人家郑重其事,六爪女也郑重其事:“我姓刘,叫昭女,他们都把我叫六爪,你就叫我六爪。你的名字太拗口,你胖,我就叫你司胖子行不?”
人家姓司,她把人家叫司胖子,听着就像死胖子,司胖子苦笑:“好好好,你怎么叫都成,我还是称呼你刘老板好了。”
六爪女带着司胖子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背来的盐藏在后院的大房里,司胖子看到真有一堆盐,马上明白:“你们是贩私盐的?”
六爪女不置可否:“你验货。”
司胖子伸出手指沾了盐面尝尝:“果真是海盐,你们自己贩过来的?”
六爪女自然不会给他露底:“要不要?”
司胖子连忙从怀里掏出定金塞给六爪女:“要,要,要,我都要。”
六爪女接过定金,对他说:“什么时候拉货?”
司胖子想了想:“天黑之前我一定来。”
六爪女提醒他:“一手钱,一手货,别忘了。”
司胖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六爪女又说:“我要永昌银号的汇票,不要现金。”
司胖子说:“那我得先估估价钱,开汇票就是死数,没法改。”
六爪女说:“不用估了,我们已经称过了,一共四百三十斤,按照你铺子里的价钱,刨去你的定金,汇票开一千一百九十块大洋刚好。”六爪女常年给师父算账,无论动脑子还是打算盘,都已经训练得像加足了润滑油般无比灵活。见司胖子瞠目看她,六爪女说:“你要不信,就再自己算一遍?”司胖子说:“算了,我相信你。”
六爪女之所以要汇票,是因为她大概盘算了一下,一千多块大洋,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都不易,更别说带出去做生意了。过去师父做生意,往来用的都是永昌银号的汇票,便于携带,也不容易丢失,即使汇票丢了,捡到的人也没办法轻易兑现,除非能够认得汇票上的密押,还得能签汇票拥有人的签名或者留置给银号的私印。而且,银柜也要按规矩押付十天,也就是押后十天,确实没有失主前来报失,才会兑付给拿着汇票的人。这些都是师父告诉六爪女的,所以,她指明了要汇票,不要现金。
当天晚上,司胖子带着人过来提货,还随身带来了大杆秤,就地过磅,结果与六爪女报的数分毫不差,把司胖子佩服得啧啧称奇,二话不说,就把汇票给了六爪,完了又问:“刘老板,还有没有货?”
六爪女看看他:“货有,得有定金。”
司胖子说:“那是当然,你说多少?”
六爪女故作大方:“还是那个样子就行了。”
司胖子大喜:“好说好说,生意做成了,明天我做东,宴请刘老板,请刘老板一定赏光。”
六爪女反问他:“你是就请我一个,还是连我的伙计一块请?”
司胖子说:“随刘老板方便。”
六爪女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不到十个人。”
赚了钱,又有饭局,伙计们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嘻嘻哈哈了一整天。六爪女有心给他们每人发点儿零花钱,又怕他们有了钱到街市上瞎胡闹。她知道,在县城里跟在竹林寨大不一样,竹林寨有钱也没处花,没钱也缺不了吃喝,所以有没有钱并不重要。在县城里有没有钱可大不同,有钱到了街上诱惑太多,有那么多的商铺、酒馆、烟馆甚至妓院,可以供伙计们花去他们手里的钱财。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压制了给伙计们发钱的冲动,带了伙计们去赴宴。
司胖子把筵席摆在县城最有名的客家楼,不要说伙计们,就连六爪女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体面的酒楼。光是大厅,就足足有竹林寨师父的整所院子那么大,里面摆放的紫檀色桌椅板凳擦得油光锃亮,四面墙上挂着巨幅的山水字画。司胖子早早候在酒楼门外,见他们来了,就领他们上楼。木头雕刻的楼梯扶栏漆得油光水滑,手扶在上面就像握着润滑的玉器,脚底下不由得就会小心翼翼,生怕稍不小心就会滑跌。六爪女瞥了跟在后面的伙计们一眼,暗暗后悔没有给伙计们置办点儿像样的衣裳。伙计们一个个破衣罗娑、蓬头垢面,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战战兢兢、东张西望,活像一群要饭的。
还好司胖子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他们一个个都非常热情、客气。在司胖子的心里,他们都是摸不清深浅、吃不透路数的陌生人,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拉则拉,拉不住也不能得罪。按照连城商人的传统,跟本事人联手做大生意,跟厚道人联手做好生意,跟坏人联手不坏你的生意,这就是最重要的生意经。所以,司胖子才会仅仅做了一单生意就专门宴请他们。不管是什么人,生意做成了,不管今后做不做生意,起码不能让他们坏了自己的生意,这就是司胖子的目的。
司胖子把他们让进了楼上的雅座包厢,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所以一桌也就坐下了。既然是客家酒楼,上的自然都是连城客家名产、名吃。著名的涮九品,俗称“涮九门头”,是连城一道药膳兼济的佳肴。这道菜是选用牛身上最精华的九个部位:牛舌峰、百叶肚、牛心冠、牛肚尖、牛里癖肉、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经过严格选料、精细刀功,辅以作料、米酒和数味中草药烹制,鲜嫩脆爽。因食用牛身上九个部位的肉,几乎囊括牛身主要精华,故又有“一餐吃了一头牛”之说。此外还有芋子包、芋子饺、芋子肉丸、雪花鱼糕、鳝鱼苦笋、慈菇猪蹄、连城白鸭汤、珍珠丸、溪鱼焖豆腐、鱼饺、珍珠土龙……各色美食喷着各色香气流水上来,看得六爪女和伙计们眼花缭乱、垂涎欲滴。
司胖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喝点什么酒?”
六爪女也不知道该喝什么酒,就说“随便”。司胖子就给他们要了连城米酒,可能觉得他们身上江湖气足,特地要了坛装的,坛子不大,每个有茶壶大小,土灰色的坛子顺着墙角摆了一溜,活像家里备用的夜壶。连城米酒甘甜清澈,绵香顺口,后劲儿却是极大,当时不觉怎样,过后便会发作。伙计们极少有喝酒的机会,此时敞开胸怀大啖畅饮,六爪女想着伙计们辛苦,也不加管束,任由他们快活,自己却藏了一分戒备,推说身上不适,不能多喝,倒了一盏米酒,放在面前浅尝慢饮,尽量多吃菜肴。
伙计们虽然吃喝尽兴,却本能地知道节制,没有一个人像过去在寨子里逢肉日那样大呼小叫着划拳混闹,吃得凶、喝得美,却静悄悄地不说话。尽管这样,满桌子的咀嚼声跟饮酒声也呼噜噜的活像卷起了春雷。
席间,司胖子向六爪女诉苦,说是仗打起来了,路断人稀,他们做的土特产生意极为艰难,价格跌到了底都不见下家收货,再这样拖下去,只能等死了。“唉,现在的生意就是不做等死,做了找死,世道不给人活路了,还不如乡里种田活得安稳。”司胖子苦着脸说。
看着司胖子那张哭脸,六爪女灵机一动:“你手里的土特产都是些什么东西?”
“就是我们闽西的一些特产,过去运到海边热得很,价码、赚头都好得很,现在如果谁有本事把货物运过去,肯定能大赚一笔。”
六爪女他们贩私盐,靠的就是掌握隐秘的交通路线,现如今,战火阻断了交通,他们就拥有了优势,“你手里有什么货?”六爪女再次追问。
司胖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八大干啊,白鹜鸭啊,还有朋口香米。唉,没办法,价格一落千丈,没法活了。”
六爪女说:“其他的东西没法说,朋口香米我可以进一些。”闽西八大干名气大,海边的人却不太买账,六爪女也知道,什么地瓜干、萝卜干、笋干、猪胆干、老鼠干、豆腐干等,原来是客家人逃难的时候用来充饥用的,她也拿不准销路,所以没有兴趣。白鹜鸭不错,可惜活物没法运,运到了说不准死多少,只有香米还可以,不管是谁,都得吃米。
司胖子顿时兴奋:“你真的要货?什么价?”
六爪女说:“行市价嘛,做生意不都是随行就市嘛。”司胖子马上又问要多少。六爪女说:“你能给多少就有多少,如果货太多,可以先欠一点儿账就更好了。”
司胖子盯着六爪女看,六爪女目光炯炯地跟他对砍。最后,司胖子叹了一声说:“好说。”
筵席散伙以后,六爪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伙计们做新衣裳,每个人里外两套,有个换洗的,旧衣裳不管还能不能穿,一律烧掉。伙计们的衣服上虱虮成群,虱子、虮子烧得噼啪作响,冒出的烟味道就跟烧死尸一样臭,灶房里烧伙计的衣裳,臭气冒到六爪女的房子里,把六爪女熏得头晕,饭都吃不下,气恨恨地怒骂:“一帮猪。”
半个月以后,每个伙计带了五个背夫上路,每个背夫背六十斤朋口香米,这是六爪女的计划。伙计只管带路、管束背夫,胡子、黑子、豆子、条子、秃子每人负责五个背夫,每个背夫背六十斤香米,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就这样上路,朝闽南漳浦一带运了过去。六爪女自己提前已经带哑哥到了漳浦,找到了瘦猴儿白老板,不但商定了下一批私盐的价格和货量,还商量了他们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的价格。果然不出所料,不但名声远播的朋口香米价格飞涨,就连普通白米的价格也比往常翻了一番。
这趟买卖做得顺利,高价卖了香米,低价背回海盐,海盐到了连城一带就地出手,六爪女手里的大洋就由一千来块变成了两万多块。紧接着,六爪女琢磨着要堂而皇之地开办一家商行。商量名字的时候,伙计们七嘴八舌嚷嚷得凶,却没有一个中六爪女的意。这个时候,司胖子过来送货款,看到司胖子,六爪女心中一动,司胖子的商行叫“五福”商行,自己的商行跟他往来密切,生意做得很顺,索性就叫“六顺”,自己又是六指,大家都叫她六爪女,有个六字也暗含了自己的特征,想到这里,六爪女拍板,自己开的商行就叫“六顺商行”。
刻匾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要找个书法名家题字,他们在连城县无亲无故,也不知道谁属于书法名家,又听说请人写字要花钱,六爪女便亲自抄笔,书写了“六顺商行”四个大字。刻字师傅请教他们用不用商行的标记,六爪女想了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的六指手掌印到了模纸上,做了六顺商行的标记。
“六顺商行”开张,六爪女顺理成章当了老板,伙计们自然而然成了雇员。成了雇员的伙计们都有了工资收入,很平均,每人每月两块大洋,此外还管吃管住,伙计们都非常满足,对六爪女敬若神明,尊崇程度甚至超过了师父生前。在师父手下当伙计,只管吃住,不给发钱,不管哪个伙计需要钱了,都可以找师父要,只要合情理,多少师父都会给,那个时候的头家和伙计的关系很像家长和孩子。现如今,则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你干活我发钱,好处是,每个人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固定收入带来的稳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