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乡遇故,峰回路转 2

她在这边跟警察争执,当兵的看到已经围拢过来,黑洞洞的枪口如魔鬼的眼睛一齐盯到了她的身上。就像是本能,哑哥毫无惧色地挡在了六爪女身前。那个被六爪女绑起来的排长扑了过来,恶恨恨地扬起巴掌朝六爪女扇了下来,哑哥闪身过去,扭住了排长的手臂,将他控住了。枪响了,震耳欲聋,龙管家吓得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耳朵,还好,士兵们可能怕误伤了自己人,枪是朝天放的,目的在于震慑。

六爪女扬声朝士兵们说:“叫你们长官过来说话,你们是军队还是山匪?”

另一个挎着短枪的官儿走了过来:“我就是长官,你就是那个狼女?把我的人放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转身又对士兵们下命令:“我喊三个数,如果这个狼女不放手,你们就给我灭了她,胆敢绑架****,杀无赦。”

士兵们扬起的枪口齐刷刷地瞄准了六爪女和哑哥,那个挎短枪的官儿开始数数:“一、二……”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道敲击过来,震得街道颤悠悠的,三匹黑马疾奔过来,直冲冲地朝士兵们扑了过来,士兵们吓得连忙散开。马匹一直跑到六爪女他们几个身边,可能被骑手勒得太猛,嘶鸣着打着响鼻人立而起。马上一个深沉却又威严的声音怒喝:“混蛋,都把枪放下。”

随即,马上的人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挎短枪的官儿的脑袋上:“还敢提****两个字?跑到城里闹事来了,不要命了?”

被马鞭抽蒙的官儿双手抱头狼狈躲闪,其他士兵躲到街边齐刷刷地立正,最让人惊愕的是哑哥,他将手里的排长扔出去,扑到马跟前,将马上的骑手拖将下来,抱着骑手转起圈来,嘴里咿咿哇哇地嚷着、叫着。

骑手也抱着哑哥:“哑哥,哑哥,你是哑哥啊……”

六爪女被眼前的突变惊呆了,骑手松开哑哥朝她走了过来,这人身穿笔挺的将校呢军服,胸前斜挎着皮带,头上戴着跟那些士兵样式不同的大盖帽,六爪女一向把那种帽子叫压瘪了的尿盆帽,大盖帽下面的国字脸黝黑、粗犷,盯着六爪女的两眼洋溢着激动、热情,两道浓眉就像两柄短剑高高挑向鬓边,眉心中间那颗红痣确切无误地告诉六爪女,这个大官就是红点,可是她仍然难以相信面前这个军官就是红点,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红点差别太大了。留在她记忆中的红点还是那个幼年时期胆怯调皮和在冠豸书院分手时的学生混合起来的红点,眼前这个红点个头已经比哑哥还高,脸上的棱角早已彻底抹平了过去的痕迹。她曾经无数次想象、憧憬过和红点重逢的情景,却没有一次的想象跟今天相仿。

红点扑到她跟前,却又收步,微显局促地揉弄着手里的马鞭:“六爪,你好吗?”

六爪女的眼睛顿时辣的,似乎过去胸腔里储存的都是泪,此时就如决堤的洪水要倾泻而出,但是,她忍了:“还好,如果不是你的兵捣乱,会更好。”

红点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层煞气,转身叫过他随身带过来的两个骑马的兵,对其中一个吩咐:“你马上把他们营长叫来,我就在六顺商行等他。”

士兵敬礼答应:“是,团座。”红点又加了一句:“把督察队常队长也叫来。”士兵又敬礼回答:“是,团座。”然后跃马扬鞭,狂奔而去。

红点这才对六爪女说:“六爪,你别怕,我们****是有军纪的,他们这是擅自征用民房,等下我收拾他们。”

六爪女也从重逢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你的消息都没有,你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个信?”

红点“嘿嘿”一笑,整洁的白牙就像明亮的日光晃得六爪女心颤:“说来话长了,你就不叫我到你的六顺商行喝茶吗?”

六爪女连忙招呼龙管家:“龙管家,这是我们一小长大的红点,你赶紧安排一下,弄些好茶叶,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龙管家兴高采烈,一口一个“长官”,红点听得不好意思:“龙管家,别这么叫,你就跟六爪一样,叫我红点。”

龙管家意味深长地盯了六爪女一眼,乐颠颠地跑了。六爪女不知道为什么,被龙管家那一眼盯得脸上辣的。

警察看见形势不对,早就一哄而散,士兵们都在原处立正,胡子、条子、秃子却还被绑着,粉粉抱着儿子跑过来躲到六爪女身后,惊魂不定地打量着红点。哑哥跑过去给胡子他们几个松绑,胡子是认识红点的,跑过来拉着红点上上下下地打量,啧啧有声地说:“我的娘啊!几年没见你就当上团长了?走在街上你拿马鞭子抽我,我都认不出是你。”

红点上黄埔军校之前,跟胡子和六爪女一起喝过酒,此番见面自然也是十分热情,几个人连说带笑地回到了六顺商行。龙管家已经把水烧好,正在冲洗茶壶、茶杯,见他们进来,专门介绍了一声:“这是我们头家养了专门待贵客的大红袍。”

红点却没有落座,在宅院里外转悠了一圈,六爪女陪着他,哑哥跟在后面,三个人默默地走,都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三个人都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在平和山区客家村庄无忧无虑的童年。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又时时提示他们,现在早已不是过去。院落有三进之多,房舍一律白墙青瓦,地上铺着青砖,院落里栽种着连城兰、三角梅,六爪女把红点领到了自己住的最里一进院子。看到屋里靠墙摆着的书橱,红点走过去取下一本书随便翻阅,摇头叹息:“想当年师父送我去冠豸书院读书,用心良苦啊!我回到闽地以后,到竹林寨去看望师父和你,见到了他的墓,却不知道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六爪女问他:“你今天跑来,是专门跑来找我们,还是过路碰上了?”

红点说:“我在竹林寨找不到你们,四下打听,却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今天听下属报告说,有一个六顺商行的老板是狼女,把我们三营三连的几个兵给捆了,三连长带着人找麻烦了,我猜想可能是你,就赶紧跑过来了。”

红点问六爪女:“六爪,这院房子是你们自己的,还是租的?”

六爪女说师父留下来的。

红点又问:“师父身体强健,年龄也不大,怎么就走了?”

六爪女说:“黑煞神你还记得不?”

红点点点头:“那怎么能忘?刻骨铭心。”

六爪女告诉他:“黑煞神血洗了竹林寨,师父事先估计到了,把我们都支了出去,你还记得那一回我和胡子到县城来看你吧?从县城回去,师父就已经不在了,是我和哑哥还有胡子把师父给葬了。亭子是后来我们有钱了,才建起来的。”

外面,胡子招呼六爪女:“头家,又来了几个兵,说是找他们的团座。”

红点朝外面走:“你们跟我一起去。”

六爪女和哑哥跟着红点来到前堂,一个胖乎乎的军官和一个瘦条条军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见到红点一起立正、敬礼,红点则随随便便摆了摆手:“无法无天了,一个小小的连长也敢砸我的买卖,你们把他们带回去,仔仔细细给我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管家插了一句话:“那个连长好像是县长叫来的。”

六爪女猛然想起,他们找了县长以后,是县长领了后来的那个连长和士兵到县政府去,在县政府没有堵住他们,才又跑回到六顺商行来的,便对红点说:“把那个连长叫进来,我问他一句话。”

红点朝胖子军官仰仰下巴,胖军官立正,转身跑了出去,片刻就带了那个连长进来。连长此时一点儿威风都没有了,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红点冷冷地说了声:“你别怕,老老实实回话。”

连长连忙立正敬礼:“是,团座。”

胡子对军队那一套稀里糊涂,揪住瘦条子军官问:“团座是个啥?”

瘦条子军官乜斜了他一眼:“我们团长。”

六爪女听到了,这才明白,红点已经成了团长。

红点对那个连长说:“这是六顺商行的老板,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

六爪女就问他:“刚才你们怎么和县长勾搭到一起的?”

连长打了个立正,却满脸纳闷儿:“报告长官,谁是县长?”

六爪女说:“就是刚才带着你们去县政府的那个四眼。”

连长恍然:“报告长官,属下不知道他是县长,他跑到军营报告,说是我们的兵被六顺商行的狼女绑了,现在狼女在县政府里藏着,我就带人过来了。到了县政府没有见到人,他又说狼女肯定跑回六顺商行了,我们就追了过来,进了商行看到我们的三排长和几个士兵果然被绑了,就抓了商行里的人,准备带回去审问。”

六爪女气坏了,她相信这个连长当了红点的面不敢说谎,四眼县长拿了她一千块大洋,却跑过去叫了军队来抓她。可是,那个排长又为啥要征用六顺商行呢?想到这儿,索性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就对连长说:“你没问你们的那个排长,他为啥要征用我们商行呢?”

连长回答:“报告长官,属下还没有来得及查问。”

红点在一旁也看出了蹊跷,对胖子军官说:“王营长,你把那个三连的那个排长也叫进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排长很快也被叫了进来,跟连长一样也是浑身筛糠一样地抖。显然,他们都非常惧怕红点。

六爪女也不等红点发话,直截了当地说:“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说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让你们长官不为难你。你为啥要征用我们六顺商行的宅院?”

排长是吃过六爪女亏的,知道六爪女的厉害,哆哆嗦嗦说出来的话就像寒风中的落叶一样飘忽:“回老板的话,南洋商行的吴老板跟我们在酒楼碰上,听我们说要征用一些民宅,就给了属下两百块大洋,让我们来赶你们走,说定事情成了再给两百块大洋。属下一时糊涂,见钱眼开,就跑过来征用你们的房子了。”

那个连长在一旁狠狠踹了排长一脚:“混蛋,征用民宅你也不打听清楚是谁的买卖?”

排长哭咧咧地跪了下来:“长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大洋我一分钱都没花,回头我就上缴,求长官饶了我这一回吧!看在我鞍前马后、出血卖命的分上……”

六爪女对红点说:“这些弟兄也都不容易,跟我们六顺商行无冤无仇,都是受了南洋商行的挑唆,不怪他们,你别为难他们。”

红点马上给六爪女卖面子:“看在六顺商行头家的面子上,这一次就算了,再敢胡来,军棍伺候。”

王营长赶紧对连长、排长说:“还不赶紧谢谢团座,谢谢老板。”

连长和排长立正敬礼,点头哈腰,忙乱得不知道该怎么谢才好,只会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团座、谢谢老板娘……”

红点笑了:“去吧,别瞎叫唤,人家是老板,不是老板娘。”

红点一笑,气氛马上松弛,连长和排长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王营长问红点:“团座,真的就算了?”

红点说:“吓唬一下就行了,难不成还真的把他们毙了?都毙了,谁打仗?”

六爪女张罗着请他们就座泡茶,然后安排龙管家:“今天不到外面吃,就在家里,给厨房说说,我亲自做。”

六顺商行雇了一个厨师,是胡子仗着六顺商行财大气粗,从客家大酒楼挖来的大厨。可是六顺商行的伙食极为简单,六爪女也没有开小灶,整天跟大家混在一起吃,厨师动不动就看着双手发呆,哀叹可惜了这把好手艺。今天好容易有了露一手的机会,六爪女又说要自己亲自动手做,厨师很是失望。六爪女让龙管家、哑哥陪红点坐着泡茶,自己跑到厨房摩拳擦掌要给红点做好吃的。

“师傅,我要做蒸罐和粉糕,你给备料吧。”六爪女吩咐。

厨师问:“什么蒸罐?什么粉糕?”

六爪女记得在老家的时候,红点、哑哥两个人最爱吃她妈做的蒸罐、粉糕,以为只要吃过就会做,却不知道真的做起来,还会有很多讲究。比方说蒸罐就分为排骨萝卜、海鲜豆腐、野菇肥鸭……即便是比较简单的粉糕,也分为咸粉糕、甜粉糕、淡粉糕、糙米粉糕、糯米粉糕多种样式。厨师一问,六爪女茫然:“蒸罐嘛,里边就是有肉末、有竹笋、有豆腐的那种,粉糕就是粉糕嘛。”

六爪女吃到的是她母亲家制的农家饭菜,只记得里边大概有些什么,从大酒楼里出来的厨师哪里会做这种东西。厨师说:“那我就按头家说的准备,怎么做麻烦头家自己……”

六爪女打断了他:“我会做,你只要把料备好就成了。”

厨师便按照她说的准备了肉末、竹笋、豆腐、青菜之类的东西,六爪女在那里忙碌着做她记忆中的蒸罐。厨师给大家伙做饭的时候,看到六爪女手忙脚乱,就顺便帮她蒸粉糕。厨师蒸粉糕自然不会像六爪女母亲那样弄一堆米粉往蒸笼里摊,而是要用模具弄得有模有样。六爪女瞥到厨师在蒸粉糕,连忙告诉他:“要整块蒸出来然后切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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