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六爪女一向吃软不吃硬,如果红点好好跟她说,她可能会服软认错,可是红点进门张嘴就骂,顿时惹恼了六爪女:“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放着杀害父母的血海深仇不报,让我一个弱女子替你报仇,你还有脸活在人世吗?什么叫一百多条人命?杀死的哪一个是人?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豺狼。”
红点气得浑身哆嗦:“我的兵不是你的爪牙,日本人霸占我们东三省已经五年了,我的兵是要打日本,每一个都是国家的财富,你竟然花钱雇他们去打土匪,死了两个,伤了十几个,你的罪过足够枪毙的。”
六爪女也气得浑身哆嗦:“国家大事我不懂,我也管不来,我就知道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你骂我是狼女,我就是狼女,你给我滚出去,不然就派兵把我也给抓走枪毙。”
红点冷然说:“这一回我放过你,算是还了你的人情债,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说完,红点拂袖而去。
六爪女呆了,傻了,心里绞痛,那一声声的“狼女”从红点嘴里出来,就如一把把刀子戳进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抱起了桌上师父留下来的算盘,突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起来。zusi.org 狐狸小说网
几天后传来消息,大脸猫被红点送上了军事法庭,有可能被判处死刑。六爪女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她不能让大脸猫因为自己而受到惩罚。尽管红点往她心里捅了刀子,至今为止伤口还鲜血淋淋,她还是不能不忍,还是不能不去找红点,为了大脸猫能够活下来,她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心里流出来的血也要默默地吞咽下去。
她再次去了红点的军营,红点对她的态度让她吃惊,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淡,反而更加热情,似乎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来了?快坐快坐。”她坐下之后,红点又大声呼唤传令兵泡茶,“把我搞来的大红袍沏上。”
红点的热情,给了六爪女希望,她希望这是一种姿态,和解的姿态:“不用那么麻烦,我今天来是向你赔罪的。”
哑哥站在身后,龙管家坐在一旁,六爪女能说出这种低三下四的话,就连红点都有些惊讶:“六爪,你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六爪女苦笑:“自己做的事情自然要自己承当,推给别人那还是人吗?大脸猫,就是你们那个三营长,做的事情是我指使的,有什么罪过,你能不能让我承当,放过大脸猫?”
红点摇头:“你是老百姓,他是军人,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过问了,我们自有军法处置。”
龙管家是个见过世面的明白人,知道这种场合自己插不上话,站起身:“头家,团长,你们聊,我和哑哥出去转转。”说完,也不等六爪女和红点说什么,拽了哑哥转身就走。
他们走了,六爪女说话自然也就更加畅快:“红点,你实话说,到底要怎么样?”
红点说:“不要怎么样,就是要军法处置。你是老百姓,不懂得军队里的事情,不要掺和。”然后突然转换了话头:“六爪,我在省城洋人医院有熟人,我问过了,你这手可以做手术。”
六爪女还没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做手术?做什么手术?”
红点说:“就是你多出来的那一根指头啊。”
此话一出,六爪女脑子里轰然作响,仿佛被红点迎头敲了一闷棍:“你这是啥意思?”
红点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要因为三营长闹得不愉快好不好?我看你还是做了好,起码人家不会骂你狼女。”
六爪女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顿时凝结成了冰块:“我就是狼女,从今往后,用你的话说,你是你,我是我。”说完,起身就走。
红点伸手拽她,她闪身躲过,出了房门,飞身跳上马车,也不管龙管家和哑哥,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一路上,六爪女脑子里就像灌满了沸水,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马儿疯跑了一阵儿,累了,慢慢散步,六爪女也就信马由缰,呆坐在马车上。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恍惚、遥远。刺骨锥心的屈辱、伤痛,在她心里卷起了万丈波涛,眼眶却干剌剌地发涩,一丝泪水也没有。
老马识途,一步步地返回了连城县城,六爪女披头散发,目光涣散,途中遇到的路人看到她的样子,纷纷避让。一直到马车驶进了六顺商行的院子,粉粉和黑子惊讶地唤她,六爪女才恍若梦醒。一旦醒来,她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就地瘫坐在马车上。黑子和粉粉手忙脚乱地将她搀下马车,送进了屋里。粉粉一个劲儿追问她怎么了,六爪女听到了,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黑子让粉粉把她扶到床上,粉粉给她脱了鞋,盖上了被子,蹑手蹑脚地同黑子退了出去。
六爪女躺在床上,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又好像一直都没有睡着,在半昏迷的状态里整整躺了三天,期间在恍惚中好像粉粉给她喂过稀饭,龙管家还带了一个医生来给她号过脉,然而这一切又都像是梦境。第三天,她清醒了过来,浑身上下就像软面捏成的,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她强挣着穿上了外衣,从床上下来,到院子里从井里绞上一桶冰水,把自己的脑袋整个浸入水中,冰冷沁骨的寒意让她的脑子清醒了过来,抬起头,才看见龙管家、黑子和粉粉关切地站在一旁。
“那个大脸猫有没有消息?”
六爪女一张嘴竟然是这个问题,龙管家都愣住了:“头家,你好了吧?”
六爪女接过粉粉递过来的手巾擦拭着脸:“好了,本来也没事,大脸猫怎么样了?”
龙管家说:“我知道头家挂念这件事情,就叫人去盯着了,还关着呢,既没有审也没有判。”
六爪女说:“你帮着我写个状子,就写我接到朋友消息,说黑煞神通共,准备这个月九号集中起事,就报告给了大脸猫,时间紧迫,大脸猫就去剿共了。”
龙管家有些担心:“这不是把头家给牵扯进去了?”
六爪女说:“已经牵扯进去了。另外,你提些大洋,看能不能输给当官的,无论如何要保大脸猫一条命。”
龙管家连忙答应,转身去办。
六爪女又问黑子:“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黑子打了个结巴,又说没啥事,可能看头家身体不舒服,伙计们都在家里歇着。六爪女心里有事,没有注意到黑子答话时候的迟疑。吃过早饭,龙管家也写好了状子,送过来给六爪女过目,六爪女也不是个文学之士,大概看了看,事情说清楚了就行,然后就叫上黑子、哑哥和龙管家,起身往龙岩赶。红点他们的师部在龙岩,大脸猫就关押在那里,这都是龙管家打听清楚了的。
到了龙岩,事情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们打听到关押大脸猫的地方,跑过去给看守使了几块大洋,就打听到了军事法庭法官的驻地,又跑过去找到了法官。法官也是军人,穿着军人的衣服,中年人,待人倒是挺和气,六爪女把状纸递了,又说黑子就是传递消息的人。法官就叫来一个书记,让黑子把经过说一遍,黑子就把自己原来怎么样在黑煞神的山匪窝里当暗桩,怎么样得知他们通共,然后就赶紧通知了六爪女等情形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路数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趁书记员记录的时候,六爪女觑见法官出来,连忙踅过去塞给他一千大洋的汇票,还没等法官明白过来,六爪女转身就已经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六爪女相信,法官只要收了钱,又有了自己和黑子的证言,大脸猫保命应该没问题。果然,法官送他们出来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不要着急,就是他们不来,大脸猫也死不了,有了他们的证言,大脸猫更死不了:“降上一级半级也就足够了。”
他们都明白这是法官在递话,千恩万谢地告别法官。得知大脸猫不会受太严重的追究,六爪女心里轻松了,带着黑子、哑哥和龙管家到龙岩城里的大饭馆里美美吃了一顿,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连城。
回到六顺商行,只见大门紧闭,作为一家商行,大白天关门闭户很是异常。黑子跳下马车,连拍带叫,竟然没有人应声。六爪女立刻觉得情形不对,她去龙岩,来回不过五六天,家里能发生什么事呢?
龙管家表面上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安慰六爪女:“这些狗日的,看到头家不在,都偷懒去了。”
六爪女让黑子和哑哥越墙而入,从里面打开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前堂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几个人连忙穿过前堂跑到院子里,院子浮尘满地,一片荒芜,就像几辈子没有住过人一样。
“粉粉、粉粉……小黑、小黑……”黑子急了,连忙跑去找他老婆儿子,六爪女也赶忙朝后院跑,她要看看她的屋里有什么毛病没有。刚刚到了门前,就发现门锁已经撬开,她的屋里也被翻腾得一塌糊涂,书架被翻倒,书籍撒落满地,好在师父送给她的算盘还在,却被扔到了窗角下面。六爪女连忙掀开床板,揭开床下面的地砖,看到她存放印鉴和密押的木匣子还在,这才松了口气,只要这两样东西在,大洋就在。
龙管家在门外叫她:“头家,你没事吧?”
六爪女说:“没事,你进来吧。”
龙管家进到屋里,看到屋里乱成一团,倒吸了一口凉气:“头家,谁干的?”
六爪女第一反应就是南洋商行或者红点的军人,但是却没有说:“不知道,你估计是谁?”
龙管家想的跟她一样:“会不会是南洋商行反手了?”
两个人正在商量,就听门外黑子在大声呵斥:“你们死到哪儿去了?急死人了。”
紧接着就听到粉粉的号啕,小黑也跟着大哭起来。六爪女和龙管家连忙出来查看,只见粉粉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着,身旁扔着一个菜篮子,青菜萝卜从菜篮子里倾出来,小黑揪着粉粉也是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
六爪女连忙过去问:“咋了?到底咋啦?”
粉粉抬头看到六爪女,一把抱住六爪女的腿:“头家,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死狗衰佬们不得好死的东西们。”
龙管家过来说:“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粉粉说出来的话让六爪女僵住了:“还能有谁,胡子、条子、秃子,还有那个死不了的磕巴,他们造反了。”
听到说是自己的伙计干了这事,六爪女顿时蒙了,黑子在一旁“嘿”了一声,也蹲到了地上,就好像这个时候才觉出走累了。
“他们嚷嚷说头家不公道,把钱都给了黑子,还说头家现在没心思做生意,商行亏本了,所以就带着黑子、哑哥、龙管家跑了。我不信,他们就动手抢东西,凡是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了。”
这些伙计都是粗蛮之人,虽然每个人的脾性不同,可是要说他们背叛自己,这却是六爪女从来都没有想过的:“粉粉,你是不是糊涂了,还是你胡说呢?”
粉粉站起来:“我没有胡说,也没有糊涂,不信你问问黑子,看看他们打了多少次了。”
黑子也站了起来:“头家,这些日子我看你忙乱,就没有给你说,也想着他们可能就是一时想不开,没想到我们走了这几天,他们真的就闹出了这么一场事情。”
原来,黑子从黑煞神的匪窝里出来之后,刚开始大家还对他满心敬佩,可是六爪女奖励了他一千大洋之后,先是豆子磕磕巴巴地抱怨头家不公道,后来胡子、条子、秃子几个人也犯了红眼,几个人没事就凑在一起酸溜溜地拿黑子开涮。有一次条子说黑子是六爪女的亲信,在土匪窝里吃香的喝辣的,野够了回来还能挣大钱。黑子反唇相讥,你来我去翻了脸,动手打了起来。其他人不但不劝解、拉架,还起哄嚷闹:“反正他们对头家有意见,我也不能说,说了好像我挑拨。”
六爪女已经被红点伤得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大脸猫的生死压在她头上,她不能不出头,至今她还起不来身。今天风尘仆仆大老远地赶回家里,伙计们竟然闹成这个样子,六爪女心头一片悲凉。来自敌人的攻击无论多么强烈,她都能够承受,来自最为亲近的人的敌意,却令她万念俱灰:“龙管家,黑子,他们不是说我跑了吗?那好,明天一大早我就真的跑,你们愿意留下,这座院子就归你们,你们愿意跟我,就跟着我走吧。”
龙管家和黑子齐声说:“我跟头家走。”
“粉粉,别做饭了,今天晚上我们到客家大酒楼去,自己给自己饯行吧。”
那天晚上,六爪女、哑哥、龙管家和黑子一家三口去了客家大酒楼,六爪女喝了一坛子米酒,醉了,回到家里,一个人关上门哭了半夜。
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龙管家、哑哥,还有黑子一家三口,坐了马车,离开了六顺商行,离开了连城县。
来到通往龙岩的官道上,六爪女从坡道上回头眺望着连城,远远望去,冠豸山就像一顶巨大的乌纱帽,斜扣在连城的后脑勺上,连城县的屋宇就像一蓬一簇挤在一起的树桩,朝阳将那些高低不一的树桩子抹上了一层金属色,整个连城县显得金碧辉煌。冠豸山,连城县,从家里逃难出来,在这里住了十多年,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间都留在了这里,今天离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看,想到这里,惆怅、伤感涌上了六爪女的心头,眼泪蒙住了视野,景致变成了洇过水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