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桐被修理一番后, 不服气地说道:“小气鬼,鼻子都要被你撞歪了。”
任东指了指自己脸,觉得好笑:“你出去问问有哪个男的肯让你这样画?”
两人打打闹闹, 这事也就跟着揭了过去。
暑假很快结束, 他们正式进入高二,他们这一帮人很幸运地分在了同一个班。
徐西桐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离他们不远了。她重新制作了作息表和学习计划表, 她买了一堆数学教辅,空闲时间不是在刷题就是在研究数学书上的例题。
陈松北平时有空的话也会指点她, 每次遇到难题经过他的解答,徐西桐当下茅塞顿,反而回去反复咀嚼他的方法。
徐西桐很少待在家里,一放学就往任东那个天台基地处跑, 在那里写作业, 写参赛的稿子, 自由又踏实。
北方进入秋天,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一场雨,树叶纷纷掉落,空气里都是凉意。
早上起床的时候, 徐西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急忙从衣柜里拿出针织衫,忽然接到了外婆的电话。
“外婆,大清早的你找我什么事呀。”徐西桐一边穿衣服一边同她讲话。
电话那头传来外婆的声音,苍老但熟悉:“我没什么事, 最近天气变凉了, 要记得穿衣服。”
“好, 外婆你也是要多穿点。”
“不要老和你妈吵架, 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但我们娜娜也不要委屈自己。”外婆继续说道。
“知道啦。”徐西桐不明所以。
“你胃不好,不要老是吃那么辣,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外婆絮叨起来,“我们娜娜漂亮又聪明,做什么外婆都支持你,哎……可怜我的娃,这么小就没了爹……”
她坐在桌子前梳头发,因为不方便,便把听筒搁到了一边,一边梳头一边听外婆讲话,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悲伤。
徐西桐感到一阵心慌,问道:“外婆,你怎么了?”
“没事儿,外婆老了啰嗦了。”外婆笑笑。
两人说了好一段时间才挂电话。从那以后徐西桐莫名感到一阵心悸,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又一周,徐西桐照例起床,没想到在客厅碰见了周桂芬,她正在扎头发,看起来动作很匆忙,手掌刚抓好的头发又不受控制地滑了出去。
徐西桐一脸睡眼惺忪,打了个呵欠:“妈,你怎么起那么早?”
“你外婆去世了,我得赶过去。”周桂芬脸色凝重。
徐西桐手里拿着牙刷,“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的声音慌乱,像在追问她妈又像在自问自答,“怎么可能,她上周还打电话给我,人还好好的……”
周桂芬匆忙收拾好东西,拿起手提袋,向卧室走去冲还在睡着的孙建忠说话:“我一会儿先过去,你早点过来。”
徐西桐急忙跟了过去,语气焦急:“那我请假,跟你一起过去。”
“你照常上课,不用去,”周桂芬眼眶泛红,难得温柔地摸着她的的头,“听话啊,西桐。”
大人总有自己封建迷信的一套,怕小孩去了丧葬现场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吓到小孩。但周桂芬没有明说这个原因。
父母在家中是权利中心,说一不二,孩子都是畏惧父母的,徐西桐没有办法,只好去上学,一路上她都跟丢了魂似的,在想外婆去世的事,如果她当时知道周桂芬不让她去的理由,她一定会说:
我不怕,外婆不会伤害我的。
今日学校大门值班老师是他们的年级组长,性格严厉威严,属于狠抓校风校纪的一把好手,一帮坏学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年级组长背着手,用一双鹰眼扫着到校的学生,看女生有没有扎头发,男生是不是又穿拖鞋来教室。徐西桐今天带了手机来学校,她攥紧口袋里的手机与那位严厉的年级组长擦肩而过。
来到教室,她躲在课桌后面登陆□□,回复了一些好久没联系同学发来的消息,最后点开好友动态,拇指按着下键快速地浏览着□□好友发的动态,忽然,她看见五表姐周云发了一条说说:
“奶奶今天去世了,希望她在天堂一切安好,舍不得。「爱心」「爱心」「爱心」。”
表姐很早就外出打工了,她跟表姐不太熟也不怎么说话,在看到这条动态的这一刻,一向温顺乖巧,不跟人起正面冲突的徐西桐在表姐发的说说底下评论:
【什么都往外发的人,是真的想外婆吗?未免太作秀了。】
不到一分钟,表姐气质汹汹地回复:【你算哪根葱?敢来教训我。】
孔武跟陈羽洁又说起了他作为老大的那些风云二三事,惹得陈羽洁捧腹大笑,任东也在,负责拆他的台。
徐西桐跟个没事人一样也听了一嘴,她一边听一边跟毫不客气地回复:
【我不算哪根葱?但她是我外婆,如果真的很伤心,没必要通过这样的方式。】
两人有来有往地互骂了五分钟,徐西桐还能抽空有说有笑地加入孔武他们的八卦,她外表看起来是个甜妹,但性格非常倔,有棱角,这场吵架她妙语连珠,不断输出,根本没想到认输。
直到表姐发了一条消息给她:
【娜娜,从小你就是在我家长大的,奶奶最疼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你,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跟你吵架了,奶奶第一时间骂的是我们,从来都是护着你。她一手把你带大,你呢?回到北觉后有几次来看过她,上次你回云镇是什么时候?你还有良心吗?】
徐西桐看到后没有回复表姐,熄了屏幕,她把手机扔回课桌内,跟朋友们聊天,她望着孔武真诚地说:
“孔武,我现在看你的气质特别像屠夫,真的。”
这一句惹得众人哈哈哈大笑,把孔武气得捶胸顿足,徐西桐也跟着笑了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
任东倚在课桌边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上完第一节课后,徐西桐去向班主任请假,她把假条揣兜里,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刚好上课铃响了。
教学楼前的广场和操场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只有罚扫的几名学生和值日巡逻的老师。
徐西桐穿过广场的时候,学校的白杨树,梧桐树叶落了一地,风将它们卷在半空中,呼呼地刮着风。
徐西桐没想到迎面与年级组长相撞,年级组长穿了着水洗过的藏青色外套,一双老式眼镜,他板着脸,一副不怒自威的神色。
“你去哪里?”年级组长拦下她,严厉地质问,“你是几年级几班的?”
他狐疑地盯着徐西桐,以为她是逃课的学生。
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老师的语气太过严厉,徐西桐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无比悲伤和难过:
“我外婆去世了……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去看她。”
徐西桐不记得年级组长是怎么放她走的,她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地走到校门口,她想去汽车站坐大巴回云镇,却被人拉住了胳膊,一转身。
任东站在她面前,他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戴在脑袋上,面孔线条清晰而坚硬,漆黑的双眸盯着她:
“我送你过去。”
一看见任东,徐西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掉了下来,她一头扎进任东怀里,埋在男生坚硬的胸膛上哭得嗓子发哑:
“任东,外婆……没了,我没有外婆了,他们……都不让我去看外婆,不对,我为什么之前不去看外婆,总说下次下次,为什么……”
一只伤心过度的兔子钻到他怀里,难过地大哭了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女生身体上止不住的颤抖,他咽了咽喉咙,想伸手抱住她,想给她依靠,给予她温暖。
骨节清晰分明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手掌用力往外抻,青色的血管附着皮肤表面的红血丝突出来,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最终也没伸出来回应拥抱她。
而是往上移,轻轻摸着她的头。
经过的路人看到这一幕好奇怪,穿着白色针织衫,身形瘦弱的女生伏在黑衣少年怀里放声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到男生身上,他看起来无怨无悔,沉默地摸着她的头。
任东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才把徐西桐送到云镇。一下车,徐西桐立刻冲到外婆家。
外婆家门口挤满了人,她以为里面肯定一片哭声,可是走前去却听到一片争吵声。
徐西桐躲在人群中,看见周桂芬站在那里同几位大姨和舅妈吵了起来。
表姐说出来的话表面像是斟酌过,实则阴阳怪气:“姑姑,奶奶说她生前还有金首饰,她是不是给你了?”
周桂芬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她来了气:“说话要讲良心,我就一个戒指和一对耳环,还是台湾的舅舅在我结婚时请人打的。”
“除此之外,我没拿过家里的一样东西!我是家里最小的没错,可你们一个一个不能什么都赖到我头上吧。”周桂芬边说边擦眼泪。
徐西桐知道台湾的那个老舅舅,他是外婆的弟弟,很小的时候回来看过外婆,那个时候他开着小轿车,买了很多东西来家里。
那个时候家里为了迎接老舅舅,准备了最好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马蹄这种水果,徐西桐刚从外面玩耍回来,双手满是泥灰,还没来得及洗手就去拿水果果,被老舅舅严厉地斥责了,指着她说:
“没家教。”
反而是外婆笑眯眯地凑到徐西桐耳边说:“不怕,外婆拿出来前留了一份给娜娜,别告诉你表哥表姐啊。”
想到这,徐西桐一阵心酸,以后再也没有人偷偷留好吃的给她了。
她站在人群中听着大人吵架一阵难过,忽然,有人拉住自己的手,低头一看,一截手腕上戴着黑色的腕绳,是任东。
任东拉着她的手将人带离了现场。
任东把徐西桐带回了他家,他以前在云镇的家现在没人在住,他们都搬到县城上去了。
任东两手搭在围墙边,向上一跃,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然后从墙上跳下来给徐西桐开门。
两人一起进来,院子里的蓝色矮牵牛开得正好,家里还算干净整洁,看得出老家经常有人回来打理。
任东走进去,找到房间,推开门一看,满墙的奥特曼贴纸,除了一张床和书桌外,地上放着一箱的旧玩具,断了腿的挖掘机和玩具汽车。
他愣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徐西桐注意到他情绪细微的变化,问道:“怎么了?”
“没。”任东摇头。
他找了个地方让徐西桐坐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从里面找出一本书,又拿纸巾擦了擦,递了过去。
“《彼得潘》?你怎么会有这本书?”徐西桐哭得沙哑的声音终于雀跃了点儿。
“ 你走后我攒钱买的。”任东回。
徐西桐点头,重新看起了《彼得潘》,渐渐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任东找了张椅子坐在一边陪她一起看。
徐西桐发现小时候和长大了再看《彼得潘》是两种不同的感受,但一样的是,她依然被永无岛吸引,想要五颜六色用树叶做的房子。
她看到仙子为了彼得喝下毒药,窗户边传来亲戚的吵架声,十分激烈。
“小姑,既然你说奶奶的金首饰不在你这,大姑,那会在谁那里呢?奶奶可是一直由我爸养老的。”表姐一副替自己爸爸声讨的模样。
徐西桐不知道实际情况发生了什么,大姨明显被点中了怒火,波声浪气:“你看我做什么?平时逢年过节我没少往你家带东西吧,又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就算是在我这里,那也是妈心甘情愿给我的,妈——你尸骨未寒,你看看这帮人——”
“再说了儿子养老是天经地义!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啊,跟长辈这样说话。”
尖酸刻薄争夺利益的话不断往外冒,一滴晶莹的眼泪滴落在书上,忽然,插在裤袋里的手腕伸了出来,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低沉的嗓音震在旁边:
“别听。”
任东一言不发站在一旁,黑色少年高大挺拔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像是眼前困难一片,骑士将她收麾保护,在举着剑为她践破荆棘,开辟道路。
他没说什么好听的安慰话,却让她感到安全。
如同亲自为她筑起了一道城墙,喧嚣与争吵的潮水渐渐退去。
徐西桐闻到他身上散发的苦艾气息,她觉得这种味道初闻似一种苦涩的胡椒味,辛辣,可现在闻多了,只觉得让人安心的沉稳,心里酸涩不已,在心里说了句:
还好有你,
我的永无鸟。
傍晚,舅舅家终于不吵了,徐西桐去吊唁。对于她擅自跑过来这件事,周桂芬想说她两句,但瞥见她红肿的眼终究什么都没说。
任东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打算过去找徐西桐,刚打开门,迎面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撞上。
任父搓了一下手,笑着问他:“回来了?”
“嗯。”任东简短地应了一句,他想起什么问道:“我的房间没了吗?”
任父搓手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那间房一直空着,你弟又长大了,东西越来越多放不下就搬你那了,不过你的东西还在……”
任东直视着这位亲手把自己送走的亲生父亲,他离家太久,再次看到他,发现任父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腰,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脸上出现了许多道干裂的沟壑,终究还是起了恻隐之心。
任东自嘲笑了笑:“没了挺好,先走了。”
任东步伐走得很快,任父冲着他的背影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摆了摆手,家门口昏暗的灯泡将少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显得孤绝又冷峻。
夜色降临得很快,周家门口喧闹不已,各亲朋友吊唁完后聚在一起吃饭。周桂芬盛好饭菜走到灵堂递给女儿,徐西桐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那我放一边,记得吃。”周桂芬从没这么温柔过。
大概是在这一方面,两人都懂彼此,她们共同失去了一个至亲挚爱的人。
任东很快过来,也跟着徐西桐一起吊唁跪拜,只因为他小时候也同样受外婆的照顾和疼爱。
灵堂外面摆设了十几桌宴席,各亲朋好友喧嚣不已,花马吊嘴,推杯换盏,徐西桐冷冷地看着灵堂外正在吃饭的人,灯影幢幢,她好像看不清他们的脸。
外婆的死,对他们来说,好像只是聚在一起的理由。
跪到后面,徐西桐眼皮沉重,再也支撑不住,头歪倒在一边。黑暗之中,好像有人轻轻抬起她的头,然后她靠在了一道坚实宽阔的肩膀上。
接近零点,徐西桐脖子酸痛,想动弹发现有一个更重的脑袋靠在她身上,垂眼看过去,只看见少年蓬松的发顶和闻到他清浅的呼吸声。而任东从始至终,就连睡觉也没忘记,没有任何暧昧情愫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徐西桐又看到他鼻梁那颗小痣,如湖面的心底像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他陪着她。
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前几天因为谭仪薇的误会而产生的其实并不是占有欲,而是吃醋和嫉妒。
不肯承认是因为当初她亲耳听到任东拿她当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而且她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她知道他处处保护她和无条件地宠她,是拿她当妹妹看。
除了犯错那次,她死都不肯交叫她哥哥,
因为她喜欢任东。
徐西桐只是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困意再次袭来,闭上眼睡着了。
时间已经接近里零点,大人在做着餐后的清扫。云镇上的邻居也来帮忙了,他们无意间看到任东和徐西桐两人跪在灵堂,因为跪久了靠在一起的两只脑袋。
“这是海辉家的外甥女吧,那个……是隔壁任家被送走的种吧。”有人说道。
“哎呦,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都长这么大这么高了,都不敢认了。”
“啧啧,你看他们多好,我记得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都那么要好吧。”
顺着邻居的视线看过去,男生一身黑,头颈比女孩高半个头,徐西桐的脑袋靠在他颈窝那一块,他的脑袋也侧靠在上面,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似大雨里靠在一起的扁舟。
夜晚忽然冷风刮起,白杨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他们的背影紧密地靠在一起。
他们很久以前也是这样。
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