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逃途

从官道往南三百里外,十里设一乐亭,凫渚清沙接天交映,白鸟迂回高飞,稀稀落落栖停在亭顶的瓦甍上。

车轴滚滚向前,足足甩了六个乐亭后,马车里的盘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拘谨地握住膝盖道,“姑娘,我觉得他们要追上来了。”

“这点出息,怎么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宋知熹觑她一眼,随意抬眼望向窗外,良久,忽然扭过头来,“其实我也觉得。”

此话一出,宋知熹扶住侧壁拉开门帘,连忙迎着风对车夫说道,“劳烦您再快些,不必顾及我俩是姑娘家,只管往快了赶便好,越快越好!”

车夫扬起马疆一把甩下,“那姑娘可回去坐稳喽!”

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两人在里面险些吐得七荤八素,距离上路已经足足逃了一个时辰的脚程,金吾卫没这么快能追查过来,马车到达风波亭一带便彻底停下。

宋知熹平复好眼前的眩晕感,她衣着轻便,两步跃下马车,绕到车厢后转了一圈回来,实在佩服地朝车夫褒扬道,“你这马车实在瓷实,速度都暴力成这样了它都不带散架的。”

车夫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可夸错了,哪里是马车厉害,老夫从业二十年,驾车的门道早已摸得门儿清,没点手艺还做不到呢。”

宋知熹从褡裢里翻出足额的银两,盘珠也终于从马车里现身,她勉力撑着身子走下来,扶住宋知熹的胳膊整个人往下一萎,宋知熹被她拽得往下一歪,整个人差点垮了下去。

风波亭是一座比乐亭稍微大一些的休憩地,供行人饯别而修,同时作为一道地标,以此为界再往前走,表示就到最近一处的属邑了。宋知熹将盘珠带到亭中坐下,盘珠的脸色极度不好,显然是马车上晕车的症状。

宋知熹一问才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走了这么远,能舒服才怪。

宋知熹有些不忍,她别过头,说去给她找水,却被一只手牵住了袖子。

她难堪地撇开眼去。前方等着她的大概并不是什么轻松快活的日子,也许是疲于奔命,抑或霜行草宿,这就像一段征程,归期不定又命途未知,喜乐抛诸在身后,权为角逐几许安宁,没有人愿意置身于这样的境地。

所以,她跟来,又是何苦呢?

“看界碑所载,前面应该就是曲阜了,我会把你好好安顿下来,至于身契放遣什么的无需担心。”

“姑娘,珠子不想。”一道声音打断她,紧接着,一个怀抱从身后怯怯环住她,宋知熹浑身一僵,“珠子从未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的人。”

这个怀抱温暖而真挚,宋知熹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了,温存恍若隔世,她忽然想念起自己的胞姐祝明川,但自她们双双长大后,祝明川便再也没有像这样拥过她,如今时移世易,她从未想过盘珠会做出这番举动,又如此念她的好。

宋知熹微微垂眸,身后这个纯善之辈,显然听出她想要只身离去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打定主意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她这次,忽然再也不想推开了。

就当她,起了贪恋吧。

京畿拱卫京师,而曲阜作为天子近城,造船运粮、屯兵葺营皆营治有成,蔚为达观,考虑到城中心可能稽查戒严,二人不走城中主道,而是从官道改道至山路,很快便到达曲阜城的城郊。

穿过一幢凤凰城阙,通衢大道周边百货坌集,两人寻到一处客栈稍作整歇。因为奔波赶路,宋知熹的身子热乎起来,双颊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盘珠身子恢复常态,她看着气色尚佳的宋知熹,紧张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笑道:“姑娘不是早就想出京了吗?现在也算正好遂愿了呀。”

说到这里,宋知熹简直苦诉无门,她放下杯盏简直哭笑不得:“我爹好歹是按章程走的,而我这,算什么啊。”

不过,重获自由的愉悦感说没有是不可能的,她故意装作闹心,松快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盘珠缩起脖子笑了一下,正欲唤伙计来添水,临刻觉得又不放心,想到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抄起随身的水壶,亲自同伙计去楼里接水。

外面哄闹一声,紧接着就有一帮人群聚进来,为首的男子神情聊赖,手上转动着鸽绿扳指兴趣缺缺,一副锦衣华服的行头好不阔气。亮眼的打扮甫一现身,众人却半点张看的意思也没有,想必见惯了这位常客的豪横模样。

此人正是城郊地头上出了名的恶霸王荣。王荣迈进堂,伙计却不敢无视,笑眯眯过来招呼客人,送上门的金主哪有推出去的道理?然而这金主嫌人挡道,薅起他的衣领把人拎开,谁知刚走没两步,竟一下子看恍了眼。

宋知熹有一下没一下点敲杯壁,对接下来的去处思忖安排,那厢王荣惊鸿一瞥,脚都迈不动道了。他将身形转向宋知熹那边,只叹那娇客的面庞艳若桃李,眸若点漆,似才从醉酒宿酲中悠悠转醒,看得他实在心痒难挠。

梳了头,便是天仙玉女,不梳头,那也是大户之姿,他怎么不知道此地还有如此娇色?

王荣强行在宋知熹身边坐下,坐的恰好是方才盘珠的位置。冷不防被人钻到空子,宋知熹察觉这道靡靡流连的视线,腹中泛起一阵恶心,但彼时身为通缉犯,眼下不宜惹来官兵暴露身份,为免节外生枝,只要甩开不理便是。

然而,“祸水”两个字突然冒上心头,还带着音色余音未散,宋知熹没由来地心里拱火,她忍怒盯视他,毫不客气地启齿道,“请您离开,我不想侮辱人。”

王荣见娇娥恼了他,反倒觉得有怒有嗔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难得伏低做小生起怜惜之意,一双手掌已经不安分地朝她手指握去。只是没承想女娇娥会毫无预兆地发狠,宋知熹抬脚就将他的双膝踹向另一边,王荣当众被人下脸气得骂了句娘,站起来就拍桌子动怒:“我乃权贵勋戚,县太爷都要让我三分,小娘子还敢跟我摆谱?”

“——大胆!”

一声尖利的嗓音叱责而出,正是盘珠急忙跑过来护主。被吓一跳的人何止是王荣,连宋知熹也着实激灵了一下,缓了口气才由衷感叹,她这句“大胆”,将西宁公主身边几个侍女颐指气使的样子学了有十成像。

王荣并不是个傻的,知道看人下菜碟的道理,先前见她身边既无下人也没护卫,才断定她只是个模样出挑的小户平民,毕竟此地犄角旮旯,鲜少有权贵出没,更何况,哪家的千金之躯会孤身一人在这种闲杂之处抛头露面?

然而,眼下见她身边果真有个丫鬟,气势还不小,王荣犹豫了下,万一自己冒犯的真是某位贵女,也够他喝一壶的。

宋知熹作势从腰间扯下牌章,手却已经从褡裢里一进一出,即将扬起手将它当场亮示,盘珠惊呼一声,扒着她的小臂阻拦道,“姑娘!不可!不可暴露身份!”话音一落那边“咚”的一声双膝着地,两人意外地望过去,只见王荣吓得瞳孔放大。

他心里悻悻,听这话,这姑娘一定来头极大,还是一旦亮出底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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