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膈应

来报的下人哆嗦着还原当时的情形,说老爷教诲无效,宋氏女性情溺宠无度,听不得重话,愤懑之下妄图行刺老爷云云。

孙漕并非是好为人师的性情,也从来不多事,眼下竟为一个小儿仓皇丢了脸面,邹氏一听面如金纸,赶紧遣散各位外妇离府。

邹氏走得火急火燎,路上不小心被跟上来劝叨的婆子拌了一脚,更生气了,直到听到孙漕只是衣袍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并没有受伤,她嘴角一抽,才慢慢平复仪容。

婆子哼哧哼哧来报,宋姑娘被她的丫鬟安抚下来,眼下已经恢复了理智,不住地说怪她自己冲动,实在对老爷夫人心有惭愧,然后,整个人就变得臊眉耷眼的。

那失魂落魄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哪里还有之前持刀砍人的张狂模样?

听见下人的描述,邹氏乜斜一眼,道她毕竟是姑娘家,回过了神,当然知道害怕了。不过想到刀剑无眼,她难免心生一丝后怕,皱眉怪罪道,一个女孩子家,竟然带着凶器入府,着实不像话了些。

婆子们听了连连称是。

一行人拐出亭廊,走下短阶没几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害她们今天连串受惊的始作俑者。

两个方位的人,一时间全都停下了脚步。

邹氏瞥扫一眼,虽说怏怏的状态与婆子形容的分毫不差,但这宋姑娘瞅见她,分明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叹了一息,才想起来自报姓名,道一声“见过夫人”。

邹氏眼尾微挑,不巧看见她额头上有伤,以为是方才下人阻拦险境时手上失了轻重,叫人挂了彩,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那俏生生的脸儿。

姑娘家没有不在乎容貌的,心绪急转之间,她掩嘴惊声道:“哟,这头上是怎么了,怎的还破相了呢?!”

邹氏那堆人站得远,没注意到宋知熹是新伤还是旧伤,只管大喇喇地吩咐婢女去拿跌打损伤药来,生怕主仆二人装聋装瞎。

此话一出,盘珠眼珠子一翻差点背过气去,这人怎么这样?明显故意找姑娘的不痛快,她家老爷说破天也就破了块衣裳料子,用得着这么膈应她家姑娘吗?

再者,她家姑娘再怎么不济,也比她这发了腮的刻薄妇人好看!

彼时,宋知熹在唤完那声“夫人”后,本来是被旁的事情牵动了思绪,刚听人提起她脑袋上的伤,她登时一滞,觉得孙漕今日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就见她,很可能烧毁兽金碳造势一事,就是他所为。但孙漕听闻她根本没出事,心中生疑,也想从她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端倪,比如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利落地见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想到孙漕还在府中,不太想引起他在别的方面的注意,然后发现她与大理寺卿在那晚有所来往,引起他无中生有的猜想与警觉,宋知熹拉着盘珠就快步离开。

一群人笑着打趣,不知道这姑娘又抽哪门子疯,不料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她刚刚说,她叫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名字吗?

她,说过吗?

好像同夫人见礼的时候,是说过来着……

“禀夫人,她说她叫‘宋知熹’”

邹氏一惊,福至心灵。

没多少人知道,长公子孙喻舟出事前,戏弄过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那姑娘便是宋知熹。

长公子是先夫人所出,长公子离世,老爷定是难过的,结果那凶徒柴碧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之位,她怎么都觉得膈应,听闻宋姑娘与柴碧实乃狱友,果然是一丘之貉。

婆子们也觉得宋姑娘实在无礼,看夫人古怪的脸色,猜想夫人是要迁怒那个姑娘了,然而人已经走远,她们总不能跟人到街上去学那些个泼妇骂街,于是个个低着脑袋装鹌鹑。

邹氏见到孙漕时,孙漕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她觑一眼老爷淡漠的脸色,挥退了下人,陪同他去前院用膳。

自从孙漕入京为官,几个伯叔辈的旁支亲戚也来京城另辟了府宅,虽然与孙氏妯娌时常来往走动,但她依然耐不住闲。

这不,话匣子一打开,品酌完宋姑娘的人品,邹氏还不尽兴,借着劲儿又道,“当初老爷将那佞女柴碧许给大公子,依我看,还是欠考虑了些,就算为了平息外人口舌,也不至于这般自损,叫她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的位分。”

知道老爷痛失长子后,心中十分憎恶那个女子,她拈着从妯娌那儿学来的尖细腔调,溜溜儿地骂。

“竟还因为一点青梅之谊就学会因情生恨,跑到京城来寻仇,竟是如此狭隘。啧,能教养出这么个闺女,可见柴氏家风歪斜。”

说完,邹氏眼睛一亮,凑近孙漕啧啧称奇,“听说啊,她爹还是个酸腐文人,依我看,这人也不外乎低劣俗鄙,写出来的东西,也叫人觉得反胃可憎……”

话未说完,却见男人肩膀抽动,突然转身给她一个耳刮子,邹氏脖子一歪,人也破风筝似的倒在了地上。

孙漕盯着她,眼里的凶狠吓跪了身旁的近侍,更吓退了不远处意欲搀扶夫人的奴仆。

邹氏趴在地上发懵,圆瞪着双目难以置信,她捂着肿痛的侧脸,不明白男人为何竟然就这么动起了手,她平素没少辱没柴碧,没少贬低柴氏的门风,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怎么今日就突然变脸?!

孙漕紧紧闭了一下双眼,良久,再睁开,终是抬步离去。

身后,女人突然从地上跳起来。

“你就可劲儿作践我吧!”

“当初我巴巴儿地求你抬我当夫人,以为你是念了我的好,你就同意了,现在我倒是明白了,我这个夫人,名义上与你搭伙过日子,其实就是帮你打理府中庶务的,旁的一无所用!你那伯公还怪我多年来一无所出,却不知是你鲜少沾我房里的枕头,巧妇尚且都难为无米之炊,谁知我也是满心犯难!”

孙漕完全没想到自己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吃了没经验的亏,一时竟忘了应对。

“你知道下人怎么编排的吗?说府里那个老管家都能比我得脸!”女人冷嗤一声,“不过讲真,那老管家,管起事来算起账来比我都麻利精明,最称职不过,你不是义薄云天吗,再讲句真的,倒不如抬了他,给他冠那“夫人”二字,还省得我这无知妇人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邹氏语出惊人,孙漕终于怒斥:“说什么浑话!”

谁知邹氏变了个人似的立马回驳:“不就是占一个名头吗?不就是惹来外人几句难听的闲话吗?十几年伏低做小,我还不知道你吗?外人嚼烂了舌头你也不带怕的,还怕被人泼脏水?”

“还怕几句闲话污了你的耳朵吗?!”

孙漕脊背一僵,重重朝她迈出几步,没等喝止这个疯女人,仆从里一人起头,女婢仆妇们尽数拥了过来,抱住夫人,害怕地要捂住她的嘴央求她止歇。

怨怪声,惨哭声佐以求饶声,更有见风使舵,暗交心眼,幸灾乐祸者,乱炖成一锅糜烂坏粥,硕鼠见弃。

孙漕钝钝别过眼,环过偌大府邸,掠过碧砌红轩,点过灰瓦飞檐……新风泛过檐角的风铃,四周的声音渐渐亢远模糊。

在深久的年岁里见惯风霜凌虐,掩蔽于尘埃的明珠宝色早已消磨了璀璨,而那双布满眼纹的鹰目,忽地流荡起一颗珠滢,在糟浊的底色前,偏衬得瑰丽,诡异,又违和。

讽刺又厌恶的是,也许,他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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