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厢房那层走下楼去,便是与宝阁相反的方向。
拐角那处棕漆的柱子边,一只大手探出来,正绞着一缕吊在柱子上的红穗儿把玩,随意的动作之间颇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食指一拐,又索性移出身子负手直行。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头,有侍女独自一人提着深青色的琉璃灯盏趋步而来。她端着脸色,但分毫不影响脚步的庄重,一副凝重的表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庄贵姿态,惹得对面走来之人无端抬了抬下颌。
卫迎铮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他只是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
在松鹤堂里,时不时传来的喧哗与咄嗟容易叫人习以为常,远远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也并不足以打乱他人现时的状态。
此时此刻,侍女又羞又气,以手掩面恨不得自己能直接晕死过去,臀肉隐隐作痛,但她可没脸敢捂着!
慌忙溜走之际,先前那股子倩丽早已在张皇失措之下被丢得魂儿都不剩。
卫迎铮抬着下巴,侍女落荒而逃的背影尽数落入眼帘,方才女人那双酡红的面颊也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慢慢地,直到磋磨着手指回忆起方才那股盈满于掌的手感,他才忍不住扯开嘴角玩味地笑开,没承想,肩膀即刻就被人错身撞开,一个不察让他不防跌开一步。
他不耐地扭头看去,片刻后,却只是眯了眯眼,“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了,一句对不住也没有。”
语气淡淡,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却分明意有所指。
见那人没有要理睬的迹象,他若有所思,也仅仅只是懒散地晃着脑袋,略显淡定。
“诶!——站住。”
一个转身,他突然喝止一声,这才看到那人恍惚之间回眸,顿时脑中嗡地一声所有声音都幻化遥远。
他后知后觉,脑中鬼使神差地跳出一个认知。
一只被惊醒的林间麋鹿。
像极了。
他如是想到。
“没喊错。”见人只是怔怔站着,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反应,他有意拔高了声音,语气不善眼神却软绵了许多,“是在喊你呢。”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走来的男人身上,直到看清人,宋知熹才想起事由。
她道了句对不住,低头就打算继续离去,眼角余光不防留意到那个男人仿佛越走越近,她步子微顿,垂下羽睫眯了眯眼,顺带掠过他微妙的神情。
卫迎铮一手背过腰,另一手平齐抬袖信步走来,银白织锦的圆领衣袍将他的身形包裹服帖。
腰带以革为质,外裹青绫上缀犀玉,两侧各有细钮贯带于中,革带是虚束的,带宽且长却束不著腰,略作整饬装点而已。
那般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一副不禁受力随时都能掉落的样子,叫宋知熹看得没由来有些难受。
怎么说呢,心里着实不舒坦。
“姑娘是想就此揭过?”卫迎铮故作和善道,“公子我可是客人呐。”
宋知熹盯着他看,并没有开口,正疑惑着,这才想起自己额头上的花钿忘了擦去,竟还是让人将她误会成了松鹤堂中的侍女。
“不如,你陪我,玩一个……”
思索不久,男人略微眨眼,不比先前的温善,此刻的话暴露出了几分轻佻,“返璞归真?”
远远细看,此刻的场景便是,女孩子不说话,她只是亦有所思地往后退几步,男人也跟进了几步。
他低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明明方才撩拨那个婢女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么浓烈的兴味,说不上来自己怎么就突然动了凡心。
惊喜与隐秘的意趣在此刻交杂,尽管念头在蠢蠢欲动,他却尤怕惊吓了她,轻轻一笑,“知道姑娘脸皮子薄,便容我悄悄告诉你。”
“红浪涨衾窝,将兰心玉体,通宵赠遍……”不知何时,一句耳语忽地响在耳畔,惊得宋知熹浑身一抖下意识避开。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宋知熹不觉哑然失笑。
分明衣冠楚楚,怎么是这般与女人打交道?
初次一见只是以为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完全谈不上正经。
相比起亲眼目睹那些酝酿着厮混与实战的香艳场面,宋知熹并不觉得现在能有多难堪。这些公子哥儿都是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权当讨个快感。
暂且不管对她来说,会不会有辱没名节之嫌,眼下她确实没吃亏,又能矫情什么。
她别过眼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趣事被逗乐了,落寞才终于在脸上被浮现出的笑意取代。
二人之间隔了几步的距离,说远不远,卫迎铮清清楚楚地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隐忍住将要低呼出口的惊艳,心下好生惊喜。
见此处无人经过,宋知熹以手抵额遮住眉眼,撑着手臂用单指敲了敲侧着的脑袋,索性丢掉那些所谓的礼节歪头嘲弄道,“公子的嘴是被高人开过光吗,怎么能做到这么放浪。”
他忽地笑了,寸步不让。
“姑娘很活分啊。”
她后退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几个回合下来,宋知熹着实有些恼了,便不再与他周旋直接撩裙走人。
谁知还没走两步,一个压沉的嗓音仿佛天生裹挟着威吓,在她的身后尽显愤懑。
“莫非松鹤堂生意见红,低贱的下人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区区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居然还碰不得了啊。”
不比方才对峙之时,好歹能佯笑着你来我往,此刻的气氛一瞬间僵化,有威压喷薄而出。
宋知熹怔在原地,再也绷不住神经。
攥着裙摆的手倏地垂落于身侧,像被抽干了气血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儿,再也迈不动一步。
不知不觉,瞳眸已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浸润,她垂眸,有一滴湿润挂在了眼睫上。
随他去吧,要闹什么尽管闹去,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是啊,有何干系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像她一样,在他人眼里顶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闹够了,就该醒神了。
闹够了就能醒神了。
奈何决然离意抵不过步步紧逼,僵持的局面总归是她落了下风,宋知熹细眉微挑,不再后退,伸出一根食指抵住男人的胸膛。
卫迎铮难得很识相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顺着莹白的手指往上流眄,泛粉的指甲被裁得圆润又精致,他神色愈发收紧。
以他御女的经验来看,是天生该被男人呵护的尤物。
“兄台适可而止吧。”她收回手。
他讥诮地看着她,口中无意道,“难不成……”
她静静地抬眸,点头,“是,你动不了我。”
“我啊……”她喃喃启齿,神态自若地绕过他。男人站着不动,跟前的人缓缓与他错身而过,目光也紧随着她的身影而动。
她回眸一笑,“是舞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