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孙府

接收完四海商行捎来的、也很可能将是最后一封送达于她的口信,掩藏于幂篱之下的宋知熹终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盘锦一脸忧愁,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之人,正纠结之下,姑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怀里,盘锦摸了摸,从质地温润的形状触感就能判断出是何物了。

姑娘与秦十八联系时从来不避她,她当然知道这枚镂工精致的彩玉球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信物,就听姑娘道:“将这个交还给秦十八,不须多费口舌,他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

盘锦心里憾憾,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瞥见盘珠急匆匆从另一边赶来,忙胡乱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宋知熹此番跑出来,还跟了两个丫鬟,回来报信的盘珠喘匀了道,“姑娘放心,那群盯着的东西都给甩开了,没人跟来。”

小丫鬟又适时补了一句,“姑娘要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不是很知道诏狱,但听起来很凶险的样子,万一姑娘要劫狱,她、她……反正不管怎样,她盘珠也一定是要跟姑娘搭把手的。

望着满眼决然的盘珠,宋知熹愣了两息,才慢慢从一品香里面的长凳上站起,难得露出笑来。

“别怕,我们只是去别的府上坐坐。”

哪怕脑中已经预演过很多遍与孙太史周旋的场面,但还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将她推到了跟前。

孙漕,那个前不久才听过的故事的主人公,植入她崭新印象的主人公,就这么,要她正面应对了。

孙府。

下人通报的时候,夫人邹氏正在正堂和别家的夫人说笑,听见门房的仆从称宋御史府上的宋姑娘来拜访孙漕。妇人们见有客人造访,下人们头一个就给邹氏通秉,料想她夫人的地位得人敬重且坐得稳当,妇人们艳羡的眼神,看得邹氏实在面上有光。

邹氏高兴,面上还是端起架子轻慢道,“老爷不在,让她回吧。”

仆从一听觉得不对,他此番前来告知,却并无请示之意,竟出口纠正:“夫人,老爷刚下值。”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各位夫人听得透透的,邹氏脸上腾地挂不住了,自家老爷下没下值连她这个正经夫人都不知道,还得用一个下人提醒?!

邹氏暗骂仆从没眼力劲儿,既然知道老爷回来了,还来找她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旋即又扯着嘴角找补,“竟这般巧,赶上官家刚散值了,我这便去瞧瞧。”说完赶忙唤来女婢招待各家夫人。

邹氏不知道老爷与宋御史在朝廷上生出的龃龉,侍奉他的近侍却知道,宋家女这个时候上访,摆明了要来问罪吵闹,直接寻到他们府宅来了?

“也好,您主她客,挫一挫她的威风。”近侍凑近孙漕道,他觑一眼老爷的脸色,不辨喜怒。

在府门外等待通传的时候,盘珠便谨记姑娘叮嘱,垂首一声不吭,可是到了真正被领进孙府客邸的路上,她全程大气不敢出。

她偷偷侧眼看见,方才姑且还能露出点清浅笑意的姑娘,此刻愁绪都爬上了眉梢。

盘珠心想,原来姑娘只是故作轻松安慰她们,是啊,任谁家的姑娘,忽然遇上家中生变,都是会心生濩落的吧。

孙漕从宫中回来,才散值不久,刚换了常服,见到了等候在客邸书房的女孩。

她眉眼微垂,尽管眉眼笼上一层忧郁,见到长辈入内也并不见礼,但还是与预想中她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该有的压抑住的怨愤毫不相干。

男人耐心地坐下,然而说的第一句话,却在隐隐透露着自己不耐与她多谈。

“姑娘是不是找错人了,令尊的事不全然在我,我只不过做了牵头的表率,接下来的事情由京兆府协同督察司全权处理,至于其余人,是挨不着边的。”

宋知熹并没有打算接这道逐客令,她蓦然抬起头,睁大圆溜的杏眼看他,显然对这个事实才知道并且不能接受。

“若宋大人刚正清白,朝廷定会公正秉法,眼下你找我说情,或意欲携怨以报,恕孙某直言,”孙漕不怒自威,“颇有亵渎圣恩之嫌。”

说完,他的声音缓下来,如温言教诲,“所以,孙某不建议你这么做。”

“此次面见你,已是不作避嫌,今日权当你关心则乱,宋姑娘莫要为难我等朝官。”

借官府的刀威吓她,又好心妥协给她递台阶,就差让人感激涕零地自我惭愧了,可见道行匪浅。

说者还休,听者却口渴,宋知熹睫羽微垂,茶水已凉,她却没有什么可介意的,拇指和食指扶盏,三指托底端起茶杯,落在另一人眼里,就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茶礼中,一个标准的三龙护鼎手势。

这种任宫中女官见了都要点头嘉许的好仪态,

没经历过近乎严苛的教养是不能有的。动作可以现学现卖,可是一个人气韵的沉淀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个道理,没人比他更熟悉。

然而,匹配在眼前这个风传乖张、仗势欺人、被父亲宠坏了的更不会用心教养规矩的女孩子身上,很难让人觉得协调自然。

孙漕扬眉,问,“宋姑娘是向我示威来了?”

他虽然这样问,却并没有因为感觉被挑衅而生怒意,到底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宋知熹似乎突然被什么逗乐了,笑起来回话。

“如果在您面前,周全礼数都算作施威的话,那知熹就该惶恐,是不是该抬了下巴跟您说话呢。”

“可是除了对我爹爹,这……恐怕很难为情啊。”女孩揉掐着自己的手指,看得出来真的很为难,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瞬不错。

孙漕没什么好说的,这姑娘明显就是故意来膈应他的,竟能顽劣如此。

“我从不借官府的刀杀人。你太年轻,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光风霁月,却不知道官居高位没有人不沾污点。你可能不相信吧,令尊自己都供认小节有亏。”孙漕貌似可惜地摇摇头,对她教诲道,“哪怕被抓住一个污点,想治你爹的人,可远远不止我一个。”

“是啊,大节无损,小节有亏……”

原来啊,他们都弄错了一个地方。

宋知熹笑着笑着眼睛里已经忍不住湿润,看向这个男人的时候竟难得觉得他可怜,“可是你知道他说的小节,是什么吗?”

她反手指向自己,用含泪的眼光认真纠正道,“是我,还有我娘。”

“你们想用早已经筹备好的人为的证据,里应外合罗织罪名,强行按他点头。”

“借刀杀人的可能会有别人,但是,提起恰好能够让他们顺藤摸瓜找到的那些所谓的证据,你,一定功劳卓着。”她大气不喘地说完。

孙漕横眉稍松,眸光中三分意外,三分讥诮,另外几分是什么成色,宋知熹猜不出来,也没闲情去猜,他很忙,她也不闲。

如果说之前与这个口齿不饶人的姑娘讲道理挑是非,是孙漕闲得浪费了口舌,但接下来的对话,才真正让他窥破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是不会借官府的刀杀人,所以你会自己动手。”宋知熹的语速恢复平静。

“方绍的假账册,柴碧上京为报的是什么仇,我都知道。”

孙漕的瞳孔狠狠震了震。

曾经,他为了实现当初在那人面前对自己的承诺,证明自己能做到……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

——“我够格,官运亨通。”

也为证明自己担得起那人一句赞许“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他一步步不敢踏错,也认定自己不会踏错。

他也一直以为,只要亡了荣升,诸多斑驳过往,就再也由不得外人插足品评。

可是现在,荣升以外还存有一只漏网之鱼……他的眉眼埋藏杀意。

眼前这个女孩子,已经挖通了他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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