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里,宋渊连续上书请辞,在等待宫中批复的同时他依旧照常上值,但府里的管事上下忙活,不消半日,就将宋渊的行李收拾得熨帖妥当。
宋知熹看在眼里,知道宋渊是非走不可了,简单几样箱箧与行囊,他就能轻装简行。
这种感觉就像年关前,他们回祖宅那样,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似乎对这样的离开预想过很多遍,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所以一点也不会含糊。
宋知熹并没有学他收拾行装,因为宋渊并不会带她,而她也无须跟去。终于,上书请辞第的五日,圣上亲允,宋渊成功卸下那一身威重的官袍,他把宋知熹单独叫到跟前,跟她交代日后的事情。
祖地广陵山高路远,他这一走,再也没有一官半职,约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京城。他归乡一事,并没有瞒着满朝文武,相府的杨居山把他请辞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料到了他此番离去再无归期,果然,今日清早,门房就收到了从远在宣城的杨府寄来的信笺,老太太通知他,杨府已经派了车马来接宋女,最快中旬便能入京。
宋渊心明眼亮,他看得出来,尽管岳家的老太太语气不善,一口一个“莽夫”地指桑骂槐,外人看了,也许会以为这是在贬损他辞官一事,但只有宋渊自己清楚,书信中压根没有半个“利”字,全是在暗示并警告他,怕他自作主张将宋知熹一并带走。
宋知熹可是嫡亲的外孙女,老太太再不待见宋渊这个女婿,怎么也不会让她跟着他一个“莽夫”糙苦。宋渊微感熨帖,却又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心知宋知熹从小跟着他与杨清过活,与杨府的人并不太亲,但以现在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处境,这样的安排不但挑不出错,又解了他很多担忧与顾虑。
临行话别,他刻意别开头,没有再去看她,却难得说了很多体己的话。
宋知熹慢慢听着,也渐渐明白过来,宋渊告诉她,之前她舅母说过,会带她回外祖家探望老夫人。尽管那只是当时他身陷囹圄后的权宜之计,但既然杨相一家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和老太太通过气,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像个样,那么,宋知熹回去小住些时日也无妨。
说完,宋渊还不忘宽慰她,老太太尽管面相严苛,但实则面冷心善,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宋知熹无有不应,只要不嫌麻烦,那么她去哪儿其实都没有关系,待在这满目繁华的京都,好像她每天都在收拾残局,实在不够愉悦。
如果有机会,她很想知道,在道法式微的后世人间,不再以术法承族的仙岐祝氏是否能存于后世,身为普通门户的祝氏,又会在哪个州府生活,他们的门庭是显达还是没落?又会做着什么生计?她经常控制不住地去想。但无论是德厚源远的大族,还是朴素清贫的小户,只要宗族绵延,便不负她前世以命祭得功德圆满。
说起来,庆源宗姬能在后世被人尊崇,她其实是有些心虚与自愧的,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心怀苍生那样博大襟怀的人,因为她祝明宴从一开始,就是有私心的。
祝氏一族遵奉天命拱卫皇室,泽被后世,对于祝氏子弟来说,使命必达的责任是他们生来就要承担的。但自古以来,氏族的根基再稳,由于名望太高,难免会招来掌权者的嫉恨,她殉道而亡,不忍、痛心与悲悯只是其一,出于私心,她其实是想凭善举,为氏族祈求后世福泽。
说得窝囊点,便是她祝二不愿埋没家族世代积累下的名望,不敢让祖辈的名望栽在她手里,叫她成为千古罪人而已。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些说出口,不然得有多拉跨……想到这里,宋知熹惭愧得没脸。
所以纪靖阳和清虚恩师大行逆举换她再生,对她来说,大恩大德实在太过深重。
她的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停在宋渊的侧脸上,心道再有不顺,她也是极为幸运的。
一番话交待完毕,宋渊推开书房的门,目送她离开,女孩子提着一盏灯笼,黑暗在她的脚下像潮水一样褪去,打下一层朦黄的光影,很快就有丫鬟朝她迎来。宋渊折身回房,明日上路舟车劳顿,他却没有丝毫睡意,甚至翻出了自己多年未动的酒水来。
玉碗盛来琥珀光,此离无意再潢章。
昨日圣上才恩准宋御史乞骸骨,今日恰逢休沐,不少朝臣旧僚得知宋渊的归期,匆忙前来与他话别,于是这一日从卯时开始,宋府就陆陆续续有人拜访,那大门外的门槛自从卸下来就再也没安回去过。更有府上遣来仆从登门,抬了赠礼相送,一个上午下来,送别礼堆了有满满当当一个院子。
要紧的事情该交待的交待了,要处理的也提前处理妥当。宋渊送走了最后一个故友,在等待侍从打点好最后一些琐事的时候,他进正堂坐下歇了一会儿,再最后喝了碗茶水,日上三竿的时候,便正式启程了。
宋府大门外,府里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聚齐了,管家、菁娘、宋知熹等一众人守在门边为宋渊送行。
门前的抱鼓石经过岁月磨蚀,已经究不清原先最细致的纹样,这二十余年的京城风雨,来得每场都不重样。
虽说世味年来薄似纱,可人非无情草木,原来离开长居的客籍之地,还是叫人会有所兴叹。伸出墙外的树枝隐约缀上了绒朵,他想到,待京华的柿叶翻红,他的生活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看了一眼宋知熹,她的身后,一群丫鬟仆妇拱卫而立。他投去宽慰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摆手叫众人赶紧回府去,顿了一下,便自己撂开帘栊踏上了马车。
他生怕再看到她一眼,每每看到她那双眼睛,越是澄澈,他越能从内里望见自己自私的嘴脸,越能发觉他宋渊担不起天子明堂上那一句“渊德”。
是啊,他口口声声告诉自己要对她一视同仁,到头来,却还是,如此自私地……
丢下她。
他沉重地闭了闭眸,忽听一声喊住,宋渊脊背一僵,打起窗帘向外望去。
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动,菁娘就抖落出一件披风,心照不宣地搭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宋知熹与她相视一笑,便转头对父亲指了指跟在后面的那辆小些的马车,道,“爹,我送您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