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因门户家境而自卑,因为他拥才自信,知道自己不过是暂时怀才不遇,没有寻到一个好的契机罢了。”
“他师承没落大儒,天生凭才情而自负。所以在他看来,和赋的时候,就算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当场碾压对方,退一步讲,也能做到让局面高下立判。”
“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贾风停住,一声几不可察轻叹一晃而过。
“他不会想到,唯一让他觉得风采斐然,真正入了眼的,恰恰就是那位子襄而已。”
随着扬琴女缓指揉弦,转瞬即逝的画面在旁观者的角度轮转切换,构筑出的想象场景一幕接一幕地开始滑现。
琵琶拨弄音颗粒感分明,引得帛画上那熟透的红榴子儿都好像要从裸裂的果皮中粒粒漏坠出来。
开篇以景着情,恍若有玲珑筛子投掷空中,画面转至昆山玉碎……原来是援引了江州校书郎因病挂冠归隐,虽然抱憾于职,但幸得年少时的青梅忠贞相守,最后寿满天年的温情典故。
开篇起笔于“古柿”,如满山的灯笼照览山丘。不过,在对“青梅”不吝辞色地进行褒扬过后,两人貌似都没有继续为温情点笔的打算,因为满座朋客发现:不知何时,文风已经变换。
在琵琶炫弄起了绞弦技法,辅之以滑奏,又变作轮指的时候,不知是在谁的引导下,两人在承文运笔的方向上渐渐趋于一致——
“丹桂失,芭蕉谪,策勋何所拟。”
“应憾舍爵于宗庙,未曾簪缨齿笏。”
这个时候,只要宾客们向四周探看,都不得不叹一声果然:温情的典故过后,新的画卷上,入目的是一女子身披月华成妆,傍身在黄梨树下,遥望丈夫纵马边关,祈祷家国安宁的背影。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在接下来的对赋中,似乎能看到,言辞中有星火漫天、夜如破昼,而滨水以东,草莽将士们正誓愿千秋万岁叩往八荒,在寒来暑往的日子里戎马倥偬。
音色开始不断叠加,情绪也在声色里层层堆栈。祺之扬起脸,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在脉动,无不在昭示着一个人将要按捺不住的贲张。
他压息,旋身环视一圈,闭眼,任由后面的场景在脑海里预演——
他问-“玉皇升,曲江名,谢氏宝树,延陵西吴,乐安何由堪废……应憾未鼎香。”
庙堂的佛手柑配了明殿的龙井茶作饮,市价就会高于十金,就像沉敛的甘石色与矜贵的竹青色相容即可添彩。世人遥遥记得,玉皇大帝升天之时,天下张姓与有荣焉,宝树世家,延陵世家,试问乐安,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堪废?
襄答-“伫往候明教,定当喜封裁答,九天霄霄应君谋,无憾不着锦。”
你说相容添彩,如果君子信我,那就姑且回看这些墨画,纯色靠质感来支撑,而质感靠心力来养,人又何尝不是这么一个道理?三分气魄,七分德贤,便也是足够!
……
竖琴在震弓,他久久不能平复。
乐章进行了大半,两人已经达成轮番接文的默契,约定互不抢白,但毕竟不是全才,虽然对方接得上,偶尔也会有跌格的时候。
一张九九消寒图的出现,不禁让子襄沉思了几息,迟迟才道——
“大寒三候,水泽腹坚。”
祺之眼皮一跳,胡乱扫一眼侍从们那边一片不顾形象的奋笔壮姿,盲猜这句已经被记录完毕,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强行,一把将他从险些写成纪传体的破车上拽下来——
“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需遣酒争豪。”
“……”
他轻喘一口气,贲张的情绪还没缓得过来,然而此刻,类似于市井欢快的音律突然到来,惊艳了座客听觉,却叫他一时间委实难以接受,更何况画卷上琳琅满目,几乎想要晃瞎他的眼。好在另一边,子襄及时收到了他求助的眼神,笑着点头,一刹那,容色明晃晃地更加灼人,他起头道——
“焦糖杏仁糯米船,珠浮核舟猜未盐,鞍马惹仗骄。”
祺之畅然,将最后一点点藏拙的打算抛之脑后……
类似编钟的金石之声一记接一记,一击缓接一击高低起伏,极力在模拟出最高规格的礼制,虽然不及其十分之一,偏偏正中在座者的心坎,就连泛起的汗毛都在叫嚣着亢奋。
轰然间,整座格局倏然放大——
-大日高悬蒸昆仑,大雪反将金乌淹。
-大月杳杳晒东海,大潮拍岸如青焰。
-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携金诚抗手称臣。
-天人协赞,景况骈臻,鼎京盛世,今已告成!
如黄钟、如大吕,高妙庄严,宏远辽阔,足以盖过世间万千靡靡之音,任何沧桑也都变作了可笑的无病呻吟。
众人的一口气提在那里,就这么以不轻不重的分量吊着。文末的意境宏远是好,却难免有过于缥缈的弱点,只因为太过广大,往往容易让听者滋生出一种难以把握,清醒后又觉虚无的遗憾感……
“离仙尘执手芳华,但闻君声,潇潇而笑。”
侍从在弦音乍停的瞬间撂笔,礼宾抬手高唱:“收——”
寂静过后,赢得满堂应和!!
在方才实际上的倒数第二句,自己欲以“告成”一句收尾时,祺之已经朝露台迈进了几步,挺直脊背,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处,尽管有在座的唏嘘与叹惋朝他侵袭而来,他仍能稳住心迹,面不改色。
只是,这一次,轮到他露出满脸的怔松。
眼前开阔明朗的水天风光在身后的意气风发的对比下黯淡了下去,他拙劣地掩饰着眼底的错愕。
回头。
他选择了回头。
一个在此情境之下,既理所当然,也合情合理的回头。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彼时的执拗与难堪,因为那人末尾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