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大老爷好容易回了洛梅轩,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妻女钗环未卸,端肃衣装坐在春榻上,娇女困极了,却仍旧强撑着倚在阿娘的肩头不肯去睡,而大夫人抱着女儿,对蜡无语垂泪。
大老爷见着这好似在为他披麻戴孝的一幕,惊得差点跌腿,急忙道:“夫人,家中出何事了?”
大夫人正沉浸在怨恨中,听闻此言便知罪魁已至,一时之间难以抽离情绪,恨恨道:“你还知道回来!”
大老爷平白挨骂,虽不知缘由,但也急忙解释:“今日实在是陛下高兴,强留我在宫中多喝了几盏酒,一等散席,我便急急忙忙赶回来,路上不肯耽搁。”
又与大夫人邀功:“我刚进了垂花门,就见母亲着人在那等我,我想着夫人还在家中等我,于是又赶忙命人退出,绕过半个宅子,从后院偏门而入。”
大夫人冷笑:“你这般做,就是心里有鬼。”她指着放在堂前书案上的明黄谕旨,道,“关于这赐婚,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此时林如昭也已经清醒过来,不唤阿爹,只是低着头揉眼,橙黄的烛光下,白皙的手指擦过的水痕格外明显。
大老爷叹息声,道:“昭昭,陆劲其人,也算良配。”xuqi.org 海豹小说网
林如昭没说话,大夫人便急急道:“怎么算良配了,他大昭昭十一岁!十一岁啊!你让昭昭老去后,谁来照顾她?何况他又是武将,万一……有个万一呢?”
大老爷道:“陆劲常年习武,身子康健,比上京那些弱不经风的书生不知能长寿几许,他又为我朝收回故土,安定北境,身上功德不知几何,便是菩萨也会保佑他长命百岁。何况,就算不是陆劲,夫人也能保证其余人不会英年早逝吗?”
大夫人愣道:“听你这话里回护的意思,你是极其赞同这门亲事了?”她脸一放,“你从实招来,陛下好端端地怎会想到给昭昭赐婚,这其中是否有你的推波助澜?”
大老爷忙辨明清白:“这赐婚之事,我也很意外。陆劲班师回朝后,陛下便独自见了他,也不知怎么突然将我从文渊阁值房里叫走,忽然问了我昭昭可否许人。”
他说到此处,也觉得有几分残忍,语气放缓了些:“昭昭与郑家那公子还在相看,八字还未合过,我不好回答。”
听到此处,林如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劲青年有为,官居一品定北大将军,又袭了武安侯的爵,比起只是个翰林承旨的郑玉章,大老爷也更喜欢他,因此才不肯在御前实话实说。
至于那些女儿家才会关心的是否情投意合,是否体贴人,男儿征战四方,从不在意这些。
他们眼里只有赤/裸裸的功绩对比。
林如昭失望至极,对大夫人道:“阿娘,事已至此,也难以回转,时也,命也,女儿都认了。如今时辰已晚,女儿便先去睡了,阿娘也早些安置。”
她起身,对大老爷拜了拜,方才退出了正房。
大老爷转身叫住她:“昭昭,陆劲当真是佳婿,等你嫁过去你就知道了,阿爹不会害你。”
林如昭淡应了声,提脚便走,显然不信。
次日,林如昭的手帕交,兵部尚书之女秦月登门拜访,林如昭才知不过一晚上,赐婚之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上京。
这本就不奇怪,林如昭容颜上佳,又擅书画,棋艺,从小便名声显赫,与忠庆侯之女杜弄玉并称为上京双姝。
平日但凡是她用过的首饰,穿过的衣裳,顷刻间就能在上京掀起风潮,如今遇上赐婚这样的大事,那些好事之徒想必不愿放过,聚在街头巷尾津津有味地议论纷纷。
但依着陆劲的名声,想来也没什么好话。
林如昭没兴趣听那些唱衰的话,只翻着书册,挑选做夏衫的新料子。
因林如昭的体质,上京各大绣坊争破了脑袋,都想给林如昭定制衣裳。此时才刚春歇夏启,就有各大布庄绣坊的掌柜,亲自捧着店里时兴花样裁剪粘贴的册子,送上林府,供林如昭挑选。
只要林如昭挑中,连银子都不用出,但林如昭不缺这点银子,何况大老爷又官居内阁首辅,行事自然要小心,因此林如昭还是会命人按月付账。
此时林如昭为了转移秦月的注意力,就将这本册子递给了她:“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花样子,看中了我送你。”
秦月没有挑选花样。
她很清楚林如昭之所以能在上京掀起风潮,是因为林如昭审美上乘,不像她,捧着整本书册,看着那些被裁剪得方方正正的花样子,只觉好看,却搭配不出所以然来,因此等实物到手后,总是比样品逊色不少。
于是秦月合上书,道:“不费这功夫,届时我跟着去买‘林如昭同款’就是了。”
她又把话扯回来:“昭昭,你可知忠庆侯有意把杜弄玉许给陆劲?”
林如昭细眉挑起:“你哪里听来的?”
杜弄玉与她并称双姝,因此总有好事人将两人拉到比来比去,其实二者各有所长,林如昭觉得她与杜弄玉是齐放的百花之一,却不知为何总有人想把她和杜弄玉修剪出同样的枝桠,委实叫她烦心。
结果现在她才刚被赐婚,就又有风言风语称忠庆侯看中了陆劲?
这疯传之人是卯足了劲,要把她和杜弄玉比较一辈子了。
秦月道:“是谁传出这风言风语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这不是假消息。家父是兵部尚书,平日与忠庆侯有些来往,因此知道些内情,那忠庆侯将杜弄玉耽搁到十七岁还不曾议亲,就是为了等陆劲。”
林如昭抿唇:“荒唐。”
秦月摇摇头:“忠庆侯与武安侯毕竟是世交,当年陆劲主战,请求出征收回燕云十八州,忠庆侯是全力支持,想来他很欣赏这位世子。”
林如昭想,大老爷当年也是全力主战,想必他也很欣赏陆劲。
林如昭觉得没意思:“竟然他们这般欣赏陆劲,不如他们嫁了去就是。”
“他们?还有谁?你阿爹吗?”秦月警觉,意会过来,“当年林叔叔就因为全力主战,才被破格提拔,越过资历更深的郑次辅,做了首辅,后来陆劲果然不负众望收回燕云十八州,林家与武安侯也算一荣俱荣的关系,也难怪林叔叔会欣赏陆劲。”
林如昭连花样子都翻不下去了。
秦月道:“说来昨天虎师进京时,我就在酒楼上远远看着,终于见到了那传说中的陆劲。”
林如昭的手指没有意义地捻着贴得齐整的花边,道:“他怎样?”
秦月回想了下。
她去酒楼是为了吃酒,等忽然觉得地面震动,兵戈甲胄之声如闷雷滚来时,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但此时再要换到楼上去登高望远也来不及了,于是她挤在大堂的窗格子前望了眼。
高头大马,威严如仪,身形如山,黑漆顺水山文甲黑得发沉,兜鍪下眉骨挺立,目光锋利如刀,被他淡淡刮过,脊骨处就生出冰寒来,蜜色的大掌牢牢牵着缰绳,雁翎枪矛头泛着嗜血的光。
秦月打了个哆嗦,确信:“很凶,不好招惹,下次我若见到他,大约会远远跑开。”
林如昭见秦月心有余悸的模样,心里咯噔:“难道他打死过女人的传言是真的?”
秦月不确定:“他那体格确实很强壮。”
她看了眼林如昭。
林如昭骨架小,身形玲珑,穿着白藤色团花襦裙,似一束含苞待放的丁香。
秦月含泪道:“昭昭,若他想,似乎好像,确实可以一拳打死你。”
第3章
林如昭决意要见陆劲,但她不想叫阿爹阿娘知道。
秦月听了倒觉得问题不大:“你坐我的车子去。”
她告诉林如昭:“陆劲十五岁就去了北境,这一去十三年,当真是叫陛下心疼不已,这次他回京,特意让他兼了都督一职,想趁机多留他些时日,看他娶妻生子。现在你要见他,得去城外卫所。”
不愧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消息倒是灵通,不像她,对未婚夫婿的情况依旧一问三不知。
林如昭拉了秦月来:“我们一道去。”
两个小姑娘不是头回做这等胆大包天的事了,因此行事从容,丝毫不见慌张。
林如昭着秋琴告知大夫人,她要与秦月出府逛铺子,晚间迟些归家。也不必等秋琴归来回话,就带着冬菱坐了秦府的马车。
秦月一本正经与车夫道:“父亲派我去卫所送样东西,你速速驾车送我去,回来我还要和大夫人说话。”
车夫便赶忙提鞭驱车,车驾很快便直奔上京城外卫所。
这朱轮华盖车上挂着秦府的府牌,自然是在卫所畅通无阻,士兵抬手放行,却不想在马车上下来两个娇小姐,一下子就把眼睛瞪圆了。
其中一位挽着同心髻,戴着孔雀双飞小山钗,细弯的长眉下,鹿眼未语先笑,香腮雪容,娇憨可鞠,白藤色的团花襦裙外套阔袖绿衫子,臂挽槟榔染紫缬帔子,仪态婀娜,聘婷韵致。
“这位公子,可否知道陆将军身在何处?”
士兵的眼神都放直了:“将军在演武场。”
“多谢。”林如昭笑盈盈道。
士兵常年与男人混在一处,平日里连女郎都少见,更何况又是这般活色生香的小娘子,一时之间林如昭笑得他骨头都酥麻了。
“这位姑娘等一下。”
林如昭紧张地停住步子,不知是不是卫所里有女郎不得入的规矩,因此那士兵才要拦她。
那士兵已小跑过来:“姑娘来寻陆将军,想必就是陛下赐婚的那位林姑娘了。既如此,由我带姑娘去演武场。”
林如昭与秦月对视了眼,秦月轻轻嗓子:“不必,我认得路。”
士兵认得秦月,颇为遗憾地退下。
秦月与林如昭咬耳朵:“下次来卫所记得把帏帽戴上,将士们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里又见不到女郎,见到你这样好看的小娘子,个个眼珠子都转不动。”
林如昭从小就是人群的焦点,她也不怕被人围观,只是特意纠正秦月:“没有下次,我见他一回就是,绝对不会再来卫所寻他。”
秦月很快带林如昭找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氛围与别处不同,格外肃静。乌泱泱的人群里,是排成几排的赤膊男子,他们默然不语,目光齐齐望向一个男子。
林如昭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第一眼,她只觉得男子很高。
第二眼,她便看到那男子也赤着上半身,蜜色的肌肉如山脊般在背上隆起,线条流畅精悍,像是沉睡的虎豹。
第三眼,便是那男子忽然捏起砂锅大的拳头,砸向身侧的太湖石。
那太湖石有三米高,经了能工巧匠的手便可将其雕琢成湖中假山,供顽童上下爬乐。
但就是这样一块太湖石,也挨不住男子一拳,崩碎了。
林如昭脸色煞白,不由后退,或许是心神不宁,因此后退时她不小心把脚该崴了。
林如昭疼得直抽气。
陆劲皱眉,看着底下那群羽林郎,传说中的天子近卫,高手云集之队,如今却塞满了世家弟子,武艺不精,却自命不凡,跟着他才操练几日就吃不了苦,只想着法子贿赂他,好偷懒耍滑。
贿赂他的东西很多,陆劲没心情看,就让伏真挑了最坚硬的一件抬到演武场来,他要杀鸡儆猴,伏真抠搜,舍不得拿白玉盆景来做伐,就换了这个太湖石。
反正陆劲也砸得开,伏真对他决意追随一生的大将军很有信心。
陆劲果然不负他望,砸开了太湖石,把这巴掌扇得响亮。眼见煞住了底下这帮世家子弟的威风,陆劲拧眉准备训话,就听演武场传来脆生生的惊呼。
一声叠着一声,声声娇嫩。
这帮不服管教的世家子弟又带女郎进来寻欢作乐了?陆劲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就见一个小娘子素白着脸跌坐在地上,白藤色的裙边随着她的行动上滑,露出绣花鞋鞋尖。她好像发现演武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那原本就白得不正常的脸此时更加白了,小手慌张地把裙摆下拉,却把额头豆大的晶莹汗珠急得掉了下来。
冬菱想把林如昭扶起来:“姑娘还能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