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万里无云，深黑色的夜空上星辰如棋局，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晚上十点半，不少人饶有兴趣地推开窗，静静地欣赏卡塞尔学院的夜空。
一区303就是若干个开着窗户的寝室之一。
陆离抖落手上的水珠，从厨房来到窗边，手绕到背后解下了那件天蓝色缀花的围裙。今天寝室难得的安静，路明非、芬格尔都出去了，罗纳德·唐在这两位不在寝室也不会轻易打扰。
冷冷的夜风吹在他的脸上，凉凉的非常舒适。在厨房里隐约能听到蒸汽锅‘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是一条正在被炖煮的鲫鱼。
烹饪的方法很简单，去鳞去腮去内脏，用小火煎一下快速倒入热水，只放一点盐，接下来需要的就是等待。白色的鱼汤本质上就是乳化的蛋白质，非常简单，远不用加奶粉什么来冲调。
明天就是出发前往格陵兰冰海的日子，今早他从复活节岛归来，美美地睡了一觉，下午去校长办公室吃了两块松饼，离开后与阿卡杜拉·阿巴斯简单的聊一聊。最后回到寝室困意上涌，直到十五分钟前才醒来。动手烹饪鱼汤当自己的晚餐加夜宵，也顺便犒劳一下自己。
“上哪去找我这样的好男人……”站在窗边忽然有些自恋的陆离，如是想到。
只不过嘴角勾起来没有多长时间的年轻教授，脸颊忽然僵住了，打在他脸上的夜风中，似乎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汞蒸气？”他连忙把窗户关上，“该死！”
金属通常闻起来没有味道，除非你用舌头舔（注1），哪怕是电子亚层都处于充满状态、常温下呈现液态很容易汽化的金属汞。但是在中世纪、硫磺、水银、盐被称为炼金术神圣三元素，身为炼金术大师的陆离很快就能辨别出这种无色无味的气体来源。
“汞蒸汽管又爆裂了？”他连忙打开笔记本，准备通知学生们关好门窗。
这种足以让人掉脑袋的事故在卡塞尔学院经常发生，三天两头装备部不搞出什么幺蛾子就难受，上次精炼硫磺爆炸更是差点毁掉小半个学院。
当陆离准备用高级权限发布一个飘红的帖子时，诺玛已经发布了警报，走廊、天台、草坪陆续传来密集的鸣笛。装备部虽然不靠谱，但也不会想着隐瞒，光这一点就足以令许多人汗颜。
“别想着检测浓度了！”窗外忽然传来大吼，是校工部成员，“直接动用工业级硫磺粉！”
前海豹突击队的校工部负责人挥手打掉了一位下属拿着的试管，看起来这个下属打算用气体检测管法或者碘化亚铜检气管比度法来检测浓度。新加入的下属有点懵，以往面对大火还能谈笑风生的老大去哪了？
面对火情的时候他们可以谈笑风生，但是对人体有剧毒，尤其是杀伤力对于混血种更甚的汞蒸气，校工部的成员不敢大意。
壮汉们早就戴上了自给式呼吸器，外面套着防毒口罩，穿化学防护服，戴着手套捏着管子的边缘，一丝不苟地喷射硫磺粉。硫和汞反应能生成不易溶于水的硫化汞，危害会大大降低，但唯一的缺点就是卡塞尔学院变成了一个真·巨大的火药桶，一点就燃。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在外面抽烟，毕竟精英们都不傻，这又不像大火扑来可以看热闹。听到汞蒸气逸散，没用一分钟这帮家伙就作鸟兽散，山顶校园内除了校工部，几乎没有任何人在外面。
“真是一群让人不省心的家伙。”陆离摇摇头，起身去厨房看了一眼奶白色的鱼汤，他还需要静静地等待十五分钟。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又无聊的，为了打发时间，他从尼伯龙根中取出那块重盾，青铜的颜色，在银辉般的月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陆离用指背敲了敲，声音闷沉，确保能抵御住昆古尼尔的贯穿，当掌心抚摸过冰裂纹的盾身，明显能听到里面急促的呼吸声，似乎是即将与他并肩作战而兴奋。
毫无疑问，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防御，但是他的思绪却有些乱，他有一个猜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需要亲眼见到那位主神后才能验证。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片刻后陆离将这块重盾放回尼伯龙根，摸出手机，给通讯录靠下的联系人拨打了一个电话。
大约五分钟后，寝室的大门被推开了，挪腾着小碎步进来的女孩第一件事就是抽动鼻翼，蹦蹦跳跳地向厨房探出半个脑袋：“好香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叫你过来不是请你吃饭的，夏弥同学。”陆离在窗边扭头，看到自己的学生后吃了一惊，“晚上好……”
这声招呼并不是送给准备拿着勺子舀一碗鱼汤的夏弥，而是她身边礼貌点头的狮心会会长楚子航。
他在寝室没有开启超级听力，不过的确听到了两个脚步正在靠近，本以为是隔壁寝室顺路的，但没想到另一个人的目的地也是303寝室。
“你们是路上遇到的？”陆离试探着问。
他可不记得给楚子航也打了一个电话，也不记得在电话中告诫夏弥要带家属前来。如果不是偶然，那这两个人必然处于一种‘连体’的状态。
“对啊对啊！教授你说巧不巧！”夏弥语笑嫣然。
“不巧……”陆离在心里说。
这次会面他特意选择了一个没人的时间，有些东西就是不方便外人看到的。何况根据装备部提供的信息来看，整个冰窖的汞蒸气管几乎全部泄露了，尤其是几个炼金实验室，他可不愿意在充满汞蒸气的办公室里讲话。
不过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人这种生物的习性就是言不由衷，陆离虽然觉得有点棘手，不过还是笑着拉来两把椅子，转头问楚子航：
“身体好一点了么？有没有感到什么不适？”
夏弥就在一旁的椅子上托腮，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
“已经在医院做过全面细致的检查了，已经完全康复，多谢教授的关心。”楚子航向来都是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尤其是外表，特别具有迷惑性。
当这句礼貌的回答结束后，他撕开了温文尔雅的伪装，也不顾忌夏弥在场，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教授，我想学习言灵·莱茵的龙文。”
“言灵·莱茵？师兄你疯了？”夏弥瞪大眼睛，用‘你是不是白痴’的目光看着他。
“言灵·莱茵？”陆离一愣，“你要学习那个危险的龙文干什么？”
要是路明非或者芬格尔嬉皮笑脸地说出这个请求，他或许会没好气地回一句‘我这里还有言灵·烛龙的龙文呢，这个可比莱茵的劲要大多了’。
不过楚子航不是一个愿意开玩笑的人，所以陆离也很少在这种重要的事上开玩笑。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十字交叉，下意识地摆出一个拒绝的姿态。
“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格陵兰冰海，君焰不能对利维坦以及奥丁造成致命的伤害。”楚子航的回答无懈可击。
“用不着这样，真的。”陆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戴着黑色美瞳的双眼没有任何波澜，“莱茵是个无法逆转的言灵，需要极高的血统和准备时间。准备时间越长威力越大，想要炸死巨龙形态的利维坦或者奥丁，起码需要数月的吟唱时间，才能聚集到足够威力的活化元素。恕我直言，利维坦不用你出手，奥丁更不会给你这么长的时间。”
他着实不愿意楚子航进行这么危险的活动，眼看就要圆满的大结局了，活着不好么？
“但是我们说不准在阿瓦隆岛上会遭遇什么，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楚子航颇像参加论文答辩的学生那样，语气平淡。当然这个答辩不是普通高校走形式的那种‘只答不辩’，而是真正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与老师辩论某个条例的可实行性。
“成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失败的话我会死，教授你也会死。如果最终的结局都是死亡，不如绽放一个巨大的烟火，为我们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楚子航的最后一句话带着落樱般的美感，孤独，抱着必死的决心。
陆离一时间没有回答，而是闻到了楚子航身上浓浓的硫磺味。
他打电话的时候提醒过夏弥注意佩戴防护设施，楚子航这个意外来客虽然没有通知，但是他并不傻。可即使如此他的身上还是带着浓浓的硫磺味，显然不是在校园外呆了一段时间造成的。
“你去了冰窖，对么？”良久的叹息后，虽然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没错。”楚子航的回答干脆利落。
“教授你是怎么知道的？”夏弥瞪大眼睛，都说女孩在捉奸的时候智商会比肩福尔摩斯，她看教授不需要捉奸智商也快赶得上这位大侦探了，她在路上旁敲侧击好久才询问出来的。
“汞蒸气是从冰窖泄露的，相比于开阔的地面，地下才是重灾区。”陆离轻松道破了真相，“这个提议……让我思考一下。”
如果说言灵·君焰是威力强大的凝固汽油弹，言灵·莱茵就是灭绝文明的核弹。前者绝对炸不死龙王，后者这个灭世级别的言灵尚有一丝可能，多年前‘夏之哀悼’的事件中梅涅克·卡塞尔就是疑似用这个言灵炸死了李雾月。
虽然梅涅克·卡塞尔的言灵在学术界始终在莱茵/烛龙中摇摆，但根据陆离掌控的知识，很有可能是前者。毕竟后者那个言灵根本不是混血种可以掌握的，哪怕是康斯坦丁施展起来都颇为吃力，有可能还不等施展就自行崩解了。
“好吧，我同意了。”约莫过了三分钟，陆离终于抬起头。
“教授……”夏弥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忍不住惊呼出声。以她的立场本不应该对这件事说什么，却怎么也忍不住。
陆离挥手示意她停止，而是盯着楚子航的眼睛：
“你说服我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允许你动用这个言灵。但我死了，那绝对是所有人都不想见到的一幕。恰好我又没有什么自爆类的招数，就由你点燃生命最后的烟火吧，用阿瓦隆岛给奥丁陪葬，也算不错，不是么？”
“是的。”楚子航难得的笑了，与这位教授同时抬头望天。
陆离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对一个男孩为父报仇的承诺，就算他不给楚子航言灵·莱茵的龙文，在他们失败后这个家伙也会用君焰自爆，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给奥丁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永远记住曾经冲击王座的两个人。
“不要这么悲观嘛，还有我呢……”夏弥小声地嘀咕。
“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做傻事，这是万不得已的准备。”陆离从书桌的角落拿起便签，随便撕下一页，拧开笔盖迅速伏案书写。
树状的文字迅速平铺在黑色的格子上，光是看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不知道是不是窗户没有关紧的原因，三个人闻到了浓浓的硫磺味，仿佛在那简单的便签上跳动、燃烧。
夏弥趁着这个时间则平摊手掌，对着楚子航：“给我。”
饶是楚子航已经渐渐能跟得上夏弥的脑回路，这一刻还是摸不着头脑。给什么？他有欠这个女孩什么东西吗？
“你的头发，还是带毛囊的那一种。”
楚子航立刻明白了，这是夏弥正在索要他的DNA。言灵·莱茵在《言灵学》的教科书上说过原理——活化一定区域内地、水、火、风四种元素进行湍流反应以及后续的闪熔反应，最后不到耗尽不罢休。
但这个反应唯独不包括精神，也就是真到了释放言灵·莱茵的那一刻，他身为释放者灰飞烟灭，只要有人能聚集他的精神，凭借这个DNA就可以达成炼金生物技术上的复活。
“给你。”楚子航薅下了一根头发，末端带着白色的毛囊。
他觉得这只是一个心里安慰，真到了释放这个言灵必然是两人的陌路，已经没有人能聚集逸散的精神，或许白王可以，不过她永远爬不出自己的坟墓。不过安慰就安慰吧，能给这个女孩心里安慰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陆离落笔，轻轻吹干了上面的墨痕，将那张便签递了过去，在心里轻声说。
这个仪式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巧合，楚子航的血统要是没有进化，根本无法施展这个言灵。偏偏现在他有这个能力，冥冥中好像一切都注定好了似的。
注1：手摸过金属后产生的“金属味”，其实是人体分泌物与金属接触后发生催化氧化反应而形成的具有气味的醛类或者酮类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