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山区所多的自然是山。

岳家沟村后的这座山名叫崮山。看上去,它比附近的那些山,似乎也没啥特别之处。但在方圆这一带,就数它最为著名。

这其中的原因,一是应了那句古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相传当年神农氏曾在此山遍采草药,山顶上至今尚有一块大石,名为“鞭药石”,据说那就是因当年神农氏在上面晒药而得名的。

原因之二:据传,此山顶上昔日曾有七级宝塔一座,晴天朗日东可眺海。而且此山当年还曾是寺、庙、庵皆备,僧、道、尼俱全。因而鲁地有句谚语,叫作“泰山神多,崮山庙全”。

不难想象,当年那时候,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座山,那众多的孤男寡女偏偏都往这一个地方来扎堆凑热闹,这可是有点抡着菜刀上街——没事找事的节奏了。久而久之,不出事才叫见鬼呢!

至于原因,说来也简单;别看他们表面上都是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六根清净之人,但他们的六根到底清净不清净,谁能说得准?

毕竟讲到根上,他们也都是血肉之躯,心如止水的境界,那根本就不是寻常之辈所能企及的!孤灯黄卷下,晨钟暮鼓中,肉胎凡人的寂寞空虚之感自然也就难免在心头滋生、蔓延。天长日久、一来二去的,有的和尚道士跟尼姑之间,备不住便会出现凡心乱动之举,一个把持不住,清规戒律便被抛至九霄云外,颇伤大雅之事也就不幸发生了、、、、、、

这也让后来的乡间多了两句辱骂出家人的俏皮话:

尼姑庵里不养孩,

和尚道士哪里来。

从志书的记载来看,昔日此山确是一香火旺地,只可惜在清朝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这里发生了大地震,此山的庙宇神舍悉数崩塌无存,自此香火渐渐息绝,风光不再。

说起这山有些名气,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那就是当年在这山上,不光寺、庙、庵皆备,在山的南面坡的半山腰处,竟还有一座连泰山上都没有的“月老亭”,这在释、道山林堪称一绝。

据志载,此月老亭是六角飞檐,雕梁画栋,青瓦红柱。正面额书“月下爱圣”。柱有楹联曰:

慈笔正点鸳鸯谱;

情线系定连理枝。

同样令人叹息的是,这座月老亭也毁在了清康熙七年的那场大地震,如今已是踪迹难觅。唯有那有关它的美丽爱情故事,还在山下乡民中口口相传着。

传说固然是美丽的,但传说毕竟就是个传说。时序到了现代,那些美丽的传说,越来越显得只配用来讲了哄孩子玩!因为在这传说爱圣驻足过的山坡上,不仅谁人也没碰上过月老显灵,甚至此间还发生过一桩可悲可叹的自缢命案!

悲剧发生于一九七四年的初秋。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在这崮山北去三里有一村,村里有一户彭姓人家,家中共育有三女一子——小女儿叫穗,儿子叫根。别看山里人日子过得穷,可深山育俊鸟,柴屋出佳丽,三个女儿那是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漂亮,水灵灵的惹人喜爱。

但遗憾的是,情况到了儿子这里居然就急转直下,似乎是品种变异了一般,儿子不光相貌丑得可以,还容易连话都说不利索;像素常平日里不急不躁的,他的嘴巴倒也还勉强凑合着能用,可要是一遇到点急事就不行了,肯定就会结结巴巴掉链子。

话说他小的时候,有一次给队里放牛,不知咋的,他竟让一头小牛犊掉到了一口大井里。当时,他一见事情不好,拔腿就跑去喊父亲。一当找到父亲,气喘吁吁、心急火燎的他,一时之间就结巴得说不成话,只会憋胀得脸儿紫红,满头冒急汗,嘴里反复地说着两个字“小牛、、、、、、小牛、、、、、、”——这让他的父亲云里雾里的,一下子也摸不清头脑,急得连连拍打腚、、、、、、

最后,父亲突然想起了解决结巴的办法,就对他道:

“根啊,你唱吧!”

嗨嗨,他爹支的这一招还真是立竿见影!他像唱歌似地把腔一扯开,心里想要说的话竟然就顺利地表达了出来:

“小——牛——掉——井——里——啦!”

就因为他有这些缺陷,加之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如人,所以当村里的许多同龄人陆续订了亲,甚至结婚生子了,可他的婚事还不知在哪块云彩影里飘荡着。

为此,他的父母心里自然是也为他心急,但还并不着慌害怕;他父母觉得,尽管前面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可小女儿穗还没有。只要有小女儿在手,就不怕儿子娶不上个媳妇——即使不得不采取用女儿去换亲或是转亲的办法,那也不至于就让儿子落下个打光棍的结果。

至于这样的做法,对女儿来说是否有失公平,是不是太委屈自己的女儿,父母就没有那么太计较了。毕竟在这种事情上,父母更关注的是儿子的问题!

不必讳言,中华上下五千年,在其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可谓由来已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思想更是根深蒂固。

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草灰不打墙,闺女不养娘;养儿防老,儿子才是一个家庭的根本——是传宗接代的根!因而,在涉及儿女的重大问题上,父母往往也都是为儿子考虑的多一些。

尤其在婚姻方面,有些家庭,由于贫穷等方面的原因,儿子到了老大不小的年龄还说不上媳妇,到最后,做父母的宁愿通过换亲或是转亲的方式,也要让自己的儿子娶上个媳妇。

尽管他们也明明知道这要委屈女儿,可即使如此,他们也要成全儿子的婚姻——不能让儿子打了光棍,让家庭后继无人!

说到此,关于“换亲”和“转亲”这两个概念,略做说明似乎是必要的。

换亲和转亲,这是乡间包办婚姻的两种存在形式。所谓换亲,就是在两个家庭之间,相互娶对方人家的一个女儿为妻。而转亲这种方式,则至少需要三个家庭来形成。具体操作规程是:ABC三家,A家的女儿嫁给B家,B家的女儿嫁给C家,C家的女儿嫁给A家——这样一来,一桩完整的连环式的婚姻就算形成了,俗称转亲。

对父母心里的“小九九”,作为女儿,穗自然心知肚明,毕竟这种事情在乡间已是司空见惯,实在说不上稀罕。但她对此一直是不动声色。直到父母决定换亲,打算让她去跟上崮山东边崔家峪的一个瘸巴男人时,她这才有所反应——突然地失踪了。

刚失踪的头几天,穗的父母还以为女儿只是因为换亲的事负气出走。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出不久,穗的父母也就知道了:敢情穗不是独自一个人负气出走那么简单,竟是跟本村一个与之暗暗恋爱已久的庞姓青年私奔了!

最让父母感到可气的是,那庞姓青年不光家里兄弟多,家景也是破鞋捣蒜一般,穷得够呛;更为重要的,是那个青年的家庭成分还不行——出身是地主!

在那个“血统论”盛行的年代,这可是要命的事情!穗要是跟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家结亲,漫不说她自己将来生下的孩子必然会受影响,就是她娘家彭姓门里的这些亲支近股人等,要是哪个想“追求进步”,在诸如当兵、入党、提干之类的问题上,势必也容易受此牵累,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还了得!一当得知了穗逃婚的真相,不仅穗的父母暴跳如雷,就连彭姓本家族的近亲族人也是群情激愤。于是,一群人闯进庞姓青年人的家门,不光兴师问罪,立逼交人,还砸烂了人家包括锅碗瓢盆在内的几乎所有家具,甚至连庞姓青年的父母及兄弟姊妹也挨揍见伤,几乎无一幸免、、、、、、

几经折腾之下,庞姓青年的父母实在支持不住,最后只得交人了事。

就这样,穗和心爱的人儿被强逼拆散,她最终还是得去嫁给崔家峪的那个瘸腿的男人。但父母能够棒打鸳鸯两分离,却打不断穗和心上人藕断丝连的感情,更没有打断他们生死相依的决心!

话说七四年初秋的一天,对别人来说,这也许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但这天却是穗结婚的日子。更是决定她和心上人命运的时刻!

这天晚上,按说洞房花烛夜,新郎想跟新娘亲热一番,这也实在是无可指责的事情。可是穗压根就没有这种心情和打算,于是一对新人便闹腾起来,从洞房一直闹到了院子里。眼看得穗渐落下风,要被瘸巴新郎拖进屋里。

恰在这时,决心前来“解救”心上人的那个庞姓青年及时出现了。他只消在瘸巴新郎的后头上狠劲地来上了一棍,那瘸巴新郎顿时便脑袋开瓢,一声惨叫下,像一口袋粮食似的重重倒地。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起地上的穗,开了院门就想逃走,可巧迎面就被人撞上了!

谁呀?

“新婚三日无大小”。这天晚上,村里的几个好热闹的年轻人,也不管是啥辈份的,就是想图一个乐,他们正打算来听瘸巴新郎的墙根。可是还没等翻墙进院呢,他们就听得院里似乎有动静,随后是一声瘆人的惨叫。

几个人正惊异间,院门突然开了,只见那庞姓青年一手拉着穗,一手拿着一根木棍冲出院门来,几个人一时不知所措。

那庞姓青年出来院门,一见迎面有人,一边疯也似地挥舞起手中木棍,嘴里喊着“滚开”,一边拉着穗夺路而逃。逃出没多远,身后就传来了凄厉地惊呼声:

“不好了!出人命啦!”

一对年轻人跌跌撞撞地逃出村,在人们大呼小叫的追赶下,逃到了附近的这座崮山上。两人最后就来到了这崮山的南面山坡——来到了从前的月老亭旧址的不远处。

这时的他们已然是力尽筋疲,再也走不动了——他们自知逃不出人们的追捕,也自知身上背负了人命,以后的日子不会有好过。他们更不想去过阴阳两隔的痛苦生活、、、、、、

最后,一对决心生死与共、相依相随的有情人,在四周隐约传来的人们搜捕他俩的喊叫声中,在最后的一次相拥痛哭之后,两人擦干眼泪,互相给对方整理了一下衣装,接着用各自的腰带,在同一棵松树上自缢身亡、、、、、、

由于在这山南坡吊死过人,初时人们还纷纷传说,这里有时大白天就闹鬼,好像有人哭喊嘶叫的声音。并且议论说,那是吊死的一对恋人在为自己喊冤叫屈呢。因为这,很有一个时期,山下岳家沟村拾柴刨草的大姑娘小媳妇,离了结帮成伙,都不敢到这里来。

时光荏苒,转眼间将近十年过去了,现在人们已是淡忘了这事,不再去在乎什么了。

这不,你看这会儿——在这初冬的上午,就有一个姑娘往山上走来。她挎着花篓,扛着筢子,显然是上山来拾柴禾的。

她叫辫子。

下一章节的标题是: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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