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故意没有在纸条上留你常用的云朵图案,想掩饰身份对吧?”
杨大伟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而脸上也仍是轻松而愉悦的笑容。
杨晓丽微微抬起头,努力想要从他那个笑容里找到些许口不对心的迹象,但却毫无发现。
这让她越发地惶恐不安起来。
因为无知有时候代表着一种幸福。
如果杨大伟真的知道事情的完整经过,那么这些年他所承受的痛苦无疑是不知道事情完整经过的数倍之多。
而她无从想象,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痛苦。
所以她只能默默祈祷着,祈祷事情并没有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只有这样,她身上所背负的罪行,才能轻一些,才更可能靠一场可耻的死亡洗刷去一些。
她咬了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真的知道?”
杨大伟点点头:“你其实到这里都做得挺好的,但当时得意的你其实忘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
“你应该还能记得张老师对你字迹的评价吧?其实你应该换一只手写字的。”
杨晓丽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你们是通过我的字迹判断的吗?可这也说不通啊。既然你们都知道那张纸条是我写的,那你为什么没有揭发我?”
杨大伟笑笑没有说话。
杨晓丽点点头:“也对,从以前开始,你就有做一个老好人的潜质。出卖朋友,显然不是你想要做的事。所以包括你现在成为一个律师,我都觉得很正常,也真实地替你感到高兴,因为这确实是非常适合你的工作。”
在杨晓丽说起这段话的时候,杨大伟自然垂下的右手下意识的握紧了。
杨晓丽觉得他是个老好人,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美好。他曾经的卑劣,是单纯的杨晓丽无法想象的。
对于他曾经差点犯下的卑劣的错误,,不,应该说是罪行,他甚至没敢写在自己的记事本上。
他试图想要让时间的力量消磨去掉那个错误的存在,因为那件事除了他自己之外,并不存在第二个知晓者。
只要他遗忘了,那么那件未遂的罪行完全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都没能成功的将之遗忘。不但没有遗忘,那件未遂的罪行反而成为了一道历久弥新的伤疤,在他的心上越烂越深。
尤其是每一次当他坐在被告的代理律师席上,接受来自法官的质问时,他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告,在接受一场可能注定缺席的审判。
一次又一次。
一年又一年。
而这些审判的苛刻程度,并没有随着他在律师这个行业前进的越来越远而减轻,反而变得越来越残酷。
说起来,他的失眠,他的抑郁,固然有一部分来自于曾经受到的来自杨念桐的猥亵,但事实上,也同样有一部分来自他那次未遂的罪行。是这两者的双重作用,一起逼迫着他才导致他差点走投无路。
而后者,一直被他刻意或者说潜意识忽略掉了。
可直到今天,杨晓丽的出现打破了他多年以来一直精心粉饰过的太平局面。
所以此刻杨晓丽越是如此褒奖他,他便觉得脸疼得越厉害,像是有人在用力地撕扯着他的面部,要把那层皮肤材质的面具撕扯下来,露出他原本的龌龊嘴脸。
这种羞愧与疼痛让他再次想要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件错事对杨晓丽坦白的冲动,但这冲动还是被所谓的自尊与虚荣给压了下去。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撕掉脸上这层虚伪的面具,那他之前的整个人生都可能被完全得否定。
到那时,他很可能就不再是一个受人尊重的新人律师,而成为一个遭受万人唾弃的施暴未遂的犯罪嫌疑人。
他这个刚才才开始好转的人生恐怕将再次毁于一旦。
他好不容易才与之和解的父母可能再次弃他而去。
或许身为父母的私心会让他们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但以后,他们与亲朋友邻聊天时便无法将他这个儿子当成是一种骄傲的资本。他们只能在别人谈及子女的话题时,尴尬笑笑,而后借机偷偷溜走。
钟小丫,这个被他一步一步从泥潭中拯救出的唯一的朋友,也可能不会再欣赏他。她之前对他的崇拜与感激越深厚,在知晓他的真实面目之后便会鄙夷得越痛快。她很可能会认识到新的朋友,在和新朋友开黑时,闲聊时将他作为一种炫耀的资本。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她到时候提起他的是怎样一种表情。
厌恶,不屑,鄙夷,懊恼等等,不一而足。
但无论如何,她的脸上却是挂着笑的。讥笑。
以她的性格,大概会在游戏中大杀特杀之后,故作轻松地说道:“知道吗?那个叫杨大伟的败类律师,最近上头条的那个人渣,我以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卑鄙龌龊的一面。他接近我肯定不怀好意,不是贪图我的金钱就是垂涎我的美色。真是想想都恶心。呸!”
说完,她就会恶狠狠地吐掉口中才嚼了没一会儿的口香糖,就好像那块口香糖腐烂变质了一样。
至于眼前的杨晓丽,她也一定会后悔于今天与自己的谈天说地。而在以后,他大概率听不到有那么个人再叫他一声大伟哥了。
当然,他可以说出杨念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来为自己的行为做辩解。
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辩解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说法。
自古以来就有祸不及家人的江湖规矩。
而作为受害者的杨晓丽在面对他时更是可以站在先天的高地上,鄙夷他的一切的同时,还能获得别人的认可与同情。
不过杨晓丽最好的做法并不是鄙夷或者攻击杨大伟,而是原谅他。
婚礼便是个很好的时机。
高朋满座的现场,她穿着婚纱,举起酒杯,说一句:“我看错了杨大伟这个人,但念及过往我们的交情,我还是决定原谅他。就让这一切随着这杯酒就此散去吧。”
说吧,她便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人们为其高风亮节高声喝彩,同时也许还有人会自心底借机替杨念桐洗白一波。
能教育出这样明事理的女儿,说明杨念桐这个老师其实还是有说道之处的。
再者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谁年轻的时候没翻过一些错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有证据吗?没证据你在这说什么?
这才叫合情合理。
杨大伟嘴角刚浮现一抹苦笑,便觉得手背上一痛。
转头看去,却是钟小丫看不惯他的走神,在其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并且还不断给他使着眼色。
杨大伟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正在和杨晓丽说话,回过头却见杨晓丽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
“大伟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的事,有些感慨罢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我问你,为什么张老师明知道是我扔的纸团,却还是要罚你留堂抄课文?”
杨大伟这才后知后觉地轻摇了下头:“他罚我抄课文并非是因为纸团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杨晓丽更迷糊了。
“因为……”
杨大伟又一次顿住了。
脑海中那个戴着好似啤酒瓶底一般厚重眼睛的语文老师形象一下子跳出了岁月长河的侵蚀,变得鲜明起来。
张老师,也许您从来没有想过,您的一通苦口婆心的啰嗦,会被一个七岁的孩童就此记住,并影响了他往后的整个人生吧。
想到这,杨大伟又有些惭愧。
早前我不止一次想过去探望您,只是害怕触及当天的事,一直拖到今天,我都没有去成。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了。
因为既然是张老师您的话,哪怕我专程前去感谢,您也只会说一句“这没什么,不过是老师应该做的”吧。
后来我都听说过了,有家长给您送礼,您向来都是来者全拒的。
呵呵。
杨大伟忽然无声地笑了笑。
真好啊。
这个世界有杨念桐那样的老师中的败类,却也有像您这样的灵魂工程师。
杨大伟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大学时候的导师,并且不由自主地将两者进行了比较。
从职称上看,这两位老师,一个只是小学教师,一个却是大学教授。
从教授的知识来看,他们一个只不过教会了杨大伟拼写,一个却传授了杨大伟关于法律关于正义的厚重。
而从相处的时间与磨合的感情来说,他们一个不过只当了杨大伟一年的语文老师,一个却是好多年的论文导师。
但杨大伟却惊讶的发现,原来在他心中,他们的高度居然出奇的一致。
愣了片刻,杨大伟才反应了过来。
因为刨去这些外在的东西不谈,这两位老师都曾在自己与杨大伟接触的时间拯救过他这个濒临沉沦的迷路灵魂。
张老师,导师,谢谢你们。
也正是看到了从你们身上所散发出的人性光辉,是那样美,那样的璀璨,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具有感染力。
我才能一直捱到今天,不至于被生活的苟且拖下罪恶的深渊。
谢谢你们。
回想着记忆中那两位长者一个古板一个严厉的脸,杨大伟忽然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也不再如同刚才那样害怕。
我已经逃了够久了,也该知足了。
更何况,逃跑这种事情,终究是没有尽头的。
既然是我自己犯下的错,那么哪怕被万众唾弃,也只不过是我该承担的责任罢了。
收起笑容,杨大伟正了正脸色,微微挺起了腰杆与胸膛。
“张老师是个好老师。”
“他罚我是因为他认为主动替你背锅的行为是错误的,是在说谎。而且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至少从他这个老师的角度,并不值得提倡。他还跟我说……”
“说什么?”杨晓丽点了下头。
这些话确实符合那个重度近视的张老师一贯的风格。
凭借着这种小题大做的精神以及奶奶式的老大唠叨,张老师在那所小学里的众多老师中也是显得那般的鹤立鸡群。
所以不光是杨大伟记得那位老师,她也还对之有一些零星的印象。
“他问我是不是以为这是在为你好,我点头。他说我想的不对。这对你一点都不好。这种谎言只不过是虚假的‘江湖义气’。”
“这固然让你免掉了一时的责罚,但也扑灭了你自己承认错误的勇气。你自然就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改正错误的机会,更严重的是,这种小事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很可能会让你养成说谎逃避的坏习惯。这便是大人们常说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