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女子本弱

很快,杨大伟便在公安局的会客室里见到了李雪琴。

在几天前,刚知道范坚强那个畜生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之后,李雪琴一夜之间好像老了二十岁。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却像极了六十岁的人。眼神黯淡无光,形容枯槁,就连一头黑发也掺杂了些许白色。让人见了,就不由心生怜悯。

杨大伟那两天见她,都不忍多看。

但今天杨大伟见到的李雪琴却和前两天的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李雪琴今天梳洗过了头发,脸上甚至还带着平静的笑容,虽然只是一丝,但却带给了人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身陷囹圄的女人。

心情不错的她笑着主动和杨大伟打起了招呼:“杨律师早!”

而她表现出来的这种轻松,却让杨大伟的呼吸凝重了几分。

在过去的这几天里,这个女人过着仿佛坐过山车一样的生活,从高处一落千丈。

只是旁观这一切的变化,就已经够让杨大伟无所适从。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将他摆在李雪琴的位置上,又会怎么样。

所以他实在不愿意将从范坚强那里得来的坏消息告诉对方。

这个女人已经过得够苦了,经不起任何命运的捉弄了。

李雪琴并不聪明,但她也不笨,面对杨大伟的沉默不言,立刻就猜到了原因。她的眼神黯淡片刻,但随即却又笑了起来:“看起来,你今天的见面不太顺利。”

杨大伟不明白李雪琴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反正他是笑不出来。他也无法正视李雪琴的平静笑容,只能欠身低头:“对不起。但还请你相信我,只需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能够改变这个现状。”

李雪琴笑着摇头:“不必道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雪琴越是表现得坦然,越是让杨大伟如坐针毡,身体挺得笔直。

活了四十年,见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李雪琴却很少见到像杨大伟这样的。

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好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一样。

她现在忽然有些理解女儿为何会喜欢上杨大伟了。

正直,善良,阳刚,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女孩能够不为这样的人感到动心?

便是换做她年轻时遇上……

李雪琴忽然愣住片刻,随后捂着嘴笑起来。

因为那一段许久未曾翻过的记忆告诉她,钟小丫的父亲,她的丈夫钟时与面前的杨大伟在某些方面极为的相似。

在没下矿之前,钟时是附近十里八村有名的俊后生。个子高,体格壮,皮肤白,浓眉大眼。当时的同乡人都开玩笑,说钟时完全可以去当电影明星,演得还必须是主角。

样貌出众的钟时其实也本该有着更体面一些的工作,但他最后却成为了一名挖矿工人。其实当时的很多熟人都不理解,钟时为什么要干这项工作。活又脏又累不说,还危险。

在当时,其实同乡的人谁不知道镇里的矿场不安全?几乎每年都要死一两个人,受伤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矿场场主每年都要花大笔的钱将这些事故掩盖下来,但这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住在附近的人?

也许有人会好奇为什么这样的消息却一直没有曝出来。

其实道理很简单,矿场场主的姐姐便是镇长。在这一片地,镇长便是最大的青天大老爷。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贫农,拿什么跟人青天大老爷的小舅子斗?

再说了,人家还养着十里八乡有名的街溜子,没事儿还会拿着猎枪到处打鸟玩,谁敢这么不怕死的往枪口上撞?

所以当地人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视而不见,几乎很少有人愿意到那矿场里工作。

但为什么钟时还要不顾亲朋好友的劝阻坚持去矿场工作?

别人不知道,但李雪琴又怎么会不清楚?

原因很简单。矿场的工资是附近最高的。

没办法,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要还不给足钱,谁愿意干?

尽管钟时从未说过,但通过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李雪琴又怎么能不理解丈夫的想法?

钟时想的无非是让她们娘俩过得好一点罢了。

在钟时还活着的时候,李雪琴的裙子是全村最多的,钟小丫的书包是整个乡小最漂亮的。

而钟时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背驼了,肩膀上起了厚厚的茧,手上满是裂痕,指甲缝里尽是怎么都洗不掉的黑色脏东西。

那个曾经走在路上都会被年轻姑娘打招呼调侃的俊小伙变成了一个别人路上撞见只想要绕道走的邋遢汉、

因为担心自己的一身狼狈样给女儿丢人,钟时几乎不会去接钟小丫放学。有时下班路上和母女俩遇上了,也会故意隔开一段距离。

回到家,也只有认认真真洗干净了,钟时才会与妻女拥抱亲昵。

记忆如凌汛一般向李雪琴袭来,排山倒海,无处可逃。

那一幅幅幸福而甜蜜的画卷,却被一张惨白的布蓦地盖上了。

钟时被从那坍塌的矿洞中被挖出来时,已经是矿难发生七十多个小时后的事了。

李雪琴不知道钟时在几十米深的地下是怎么捱过那段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风的最后时光的。

她贫乏的大脑完全想象不到。

她甚至没有力气与勇气去掀开那白布去看钟时最后一眼,只是抱着女儿远远地站着,木然看着救护车闪着灯拖着丈夫的尸体离开。

在事后,李雪琴才从一个法医口中得知,他们从钟时的胃里发现了潮湿的泥土。

而根据警察的现场勘查,钟时可能靠着自己的尿液才比别人多撑了几个小时。

他是那样强烈地想要活下来。

他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

至于为什么,在他右手边留下的三个手牵手的简笔画小人给了所有人答案。

李雪琴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睛,但那些代表软弱无能的东西还是如断了线一般的往外涌。

钟时在生前最常跟她们母女俩说的话就是,总有一天,他会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城里买上一套干净敞亮的小洋房,送钟小丫到县城里去读书,再买一辆小汽车,每天开车接送李雪琴上下班。

他要让她们母女俩成为整个村子乃至整个镇子都要艳羡的人。

然而这一切期许,都被那次突如其来的塌方给掩埋进了数十米深,没有空气也没有光亮的地底。

在钟时过世后的那两年,李雪琴试图依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来达成丈夫的愿望,有一段时间,她打两份工,白天在针织厂踩缝纫机,晚上去给人烧锅炉,但时间没过多久,她就被累倒了,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之前挣的那点工资没够医药费,最后还是找人借了一些。

她也试过改嫁,但相了几次,都止步在钟小丫身上。

没什么人愿意替别人养孩子。特别是钟小丫已经那么大了,养不了几年,也许没等养熟,可能就又泼到别人家里去了。

最后倒有个死了老婆带着个儿子的人,看面相挺老实,也说以后会拿钟小丫当亲生女儿一般对待,但钟小丫却死活不想管人家叫爸爸。

李雪琴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为了给自己找个伴,找个后路,就把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给丢了不是?

别说她没那么硬的心,就是真有那么硬的心,她也怕钟时回来找自己。

李雪琴突如其来的哭泣打得杨大伟措手不及,他站起来,但看了看两人之间隔着的长桌子,却又坐了回去。

他是在探监,不是在探病,不适合与李雪琴发生任何的肢体接触。

门外隔着玻璃看到这一切的一个年

轻警察就准备进入房间,提前终结这场探监,但却被一旁的林奇出声制止了。

“没事,让她哭一会儿吧。”

年轻警察面露难色:“可是林队,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儿……”

林奇摇头打断道:“她就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而已,能出什么事儿?而且有我在这看着呢,你怕什么。你要看不习惯女人哭,可以先去忙别的。”

年轻警察张了张嘴,但看着自家队长不容置疑的神色,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和林奇坐在外面静观其变。

杨大伟局促地回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林奇一个平静的眼神。

他心领神会,对着林奇微微点头致谢,同时回过头急忙出声安慰道:“阿姨,你也不要急着灰心。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范坚强那东西既然主动提出了谈判,那就说明他是想要息事宁人的。他是‘体面人,,肯定不乐意这个事件曝光出去。只是他提出的条件太高,我不好答应而已。这就好比买东西,讨价还价是肯定的。

我们现在必须稳住阵脚,才能在谈判中获得更多的利益,逼迫范坚强让步。这是策略。这并不意味着最后的结果。”

李雪琴这才想起杨大伟还在身前,抹了抹眼睛,勉强笑道:“我不是为这个事哭的。”

“那你……这是?”杨大伟犹豫着问道。

李雪琴并没有向杨大伟解释什么。

有些事,适合与人分享。但有些人,却只想藏在自己心底。

更何况,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真的不配提及钟时的名字。

“他提出了什么条件?”

杨大伟将双方交流的过程事无巨细地为李雪琴梳理了一遍。

在提到自己擅作主张,替李雪琴母女拒绝了范坚强开出的条件时,他有些紧张,看着李雪琴,欲言又止。

李雪琴笑着点头:“你做的是对的。”

杨大伟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李雪琴想要出去心切,会责怪他的莽撞。

李雪琴继续说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我跟范坚强认识已经有两年了。我虽然对他了解的不多,但这几天的事,却让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以前想不到的。

所以我觉得,其实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可是他说要起诉你……”

李雪琴抹去最后一点眼泪,非常坦然地说道:“他要告就让他告吧。”

杨大伟提醒道:“这可能会让你们赔他很多钱。”

李雪琴却是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随后她忽然说起了别的话。

“不知道小丫跟你说过没有。以前她爸爸还在的时候,总想给她在城里置办套房子,再配辆车子,这样以后小丫无论嫁到哪,都能挺直腰板做人。可他还没实现自己的承诺,就离开了。

小丫也是可怜,又碰见我这么个没用的母亲。什么都给不了她。

不过好在,我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最终还是给她留了点东西。这两年下来,我以各种名义想着法儿从范坚强那里要了钱。要来的这些钱,我骗小丫说花的差不多了,其实我一分没动,都存在银行里了,八十万出头,卡是我拿小丫身份证半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倒过来。就藏在范坚强送小丫的那套房子里。那套房子的产权,也在小丫的名下。所以啊,其实我就是个穷光蛋,名下除了老家那破自建房,什么都没有。范坚强要愿意告,那就告吧。反正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给他的。大不了就当个老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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