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还很相爱,生活里没有那些琐碎,也还有很多的耐心去消耗,很多爱情去挥霍,尚来不及彼此厌弃。
白流苏快要溺死在爱情里了。
这十几年来,她为燕绮流了四个孩子。
放弃了读研机会,来到离他很近的城市,做着自己非常厌恶的律师工作,终日为着不知道的什么,忙忙碌碌。
那时候她想,总有一天,燕绮会接她到他身边。
他们会像人间最幸福的小夫妻一样,她每天都为他做最好吃的饭菜,照顾他。
他们可能也没有什么钱,但每天都有小团圆,足矣。
可是燕绮食言了。
他没有来接她。
而当他终于来接她的时候,她已经29岁了。
说来也可笑。
还是她死皮赖脸辞了职,靠着从小就喜欢的绘画,靠着这个聊以糊口的自由职业,最终才得以来到他身边。
29岁的白流苏,枕着他的胳臂问他,他什么时候娶她。
燕绮低头沉默不语。
他一直都有着这个毛病,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沉默。
只可惜,韶华易逝。
30岁那年,白流苏发现自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掌控了。
当她发现身边的小姐妹全都儿女双全,当母亲夏知秋一遍遍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当她翻到任何一个网页,上面无处不在的“处·女情结”“肚子里死过人的不要”……
她都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如今她已经不再年轻。
她想,如果她离开了燕绮,以后可怎么办呀!
她还怎么去跟别人?
她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女孩儿。
有一次,她和燕绮吵架,她极愤怒地收拾了东西离家出走。
她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走到人来人往的街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她整个人变得很空,一阵风吹过来都能将她穿透。
她感觉到自己是不完整的,她一个人没有家,燕绮所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攀爬了满心,她觉得自己肮脏而廉价。
她如今要往哪里走呢?
她跟了一个男人十几年,她流了四个孩子,如果分手的话,还有哪个男人会要她?
而她做错了什么?
她是不够漂亮,还是不够优秀,还是赚不到钱,还是作风放·荡?
没有,都没有。
她17岁跟了燕绮,她几乎都没有和其他的男人单独说过话。
她每天都把饭做得很好吃,把地拖得很干净,照顾得燕绮宛若一个帝王。
可是……怎么就这样了呢?
如今,她似乎只能嫁给燕绮,不管他待她好不好。
就跟被侵犯的女人,选择嫁给罪犯一样,只有这样,才能显得她不那么肮脏,不那么廉价。
可这不是她的错。
母亲夏知秋又打来电话了,有些话也没明说,只是若有若无谈了一桩家庭事——
咱老家邻居的你小明姨也太可怜了,年轻时长得特别漂亮,可惜被一个男的耽搁了。
直到30多岁,最后没办法,只得屈就,嫁了个没本事又不好看的男人,你看,现在过得多窝囊。
白流苏淡淡说,“那是人家的事,你少掺合。”
挂了电话,白流苏捂住眼,嚎啕大哭,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个无主的游魂。
30岁的白流苏,活成了当年她最看不起的样子。
湮灭了所有灵动,像一个怨妇,和燕绮之间就只剩下了争吵。
白流苏起初为自己不值,从17岁到30岁,她豁尽了整个青春。
燕绮当时就很暴躁,说,“全天下只有你的青春是青春,我的青春就不是青春吗?”
白流苏哭着说,“那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呢?”
燕绮问,“凭什么你们女人就比别人金贵,敢情都是公主?”
白流苏就抹泪不答了。
怎么说呢,失望。
最初那段时日,白流苏就像个怀揣梦想的小女孩,满心欢喜地希望着自己的男人,有一天能够带自己离开,走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城堡,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后来,那些美妙的憧憬,全都变成了怨对和歇斯底里。
再最后,就什么也没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失望和刻骨的凉意。
连那些自己付尽了青春、却一无所获的不甘都没了。
始知,爱情是可以耗尽的。
直到33岁,白流苏将黎梓熙带回了家,告诉燕绮,这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直到她某次参加一个活动回来,看到黎梓熙坐在自己床上搔·首弄姿,燕绮正俯身撩起她的裙摆。
而床单之上,明显湿了一片。
她忽然觉得很畅快。
好像人生终于卸下了一个重担,她终于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有必要那么纠结,她只是被一个男人骗了,只是遇上了渣男而已。
而人生有那么多的路要走,那么多的坎儿要跨,遇到风雨,跌入沼泽都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是遇上了挫折而已。
燕绮追出来,红着脸,像只懊恼的兽。
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流苏慢慢解开他的手,“你不用解释,我都相信。”
她转入厨房去做饭,再没有看他一眼。
燕绮站在原地,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刚才黎梓熙缠着他,要他给她拍照,手里还端了一杯水。
她搔·首弄姿了很久,不小心将水给打翻了。
他反应快,扑上去撩起她的裙摆,说一句“小心湿了”,就这么简单个事儿。
黎梓熙是个什么人,燕绮心里有数,他又不傻,总不至于什么女人都碰。
他还爱白流苏。
而让他感到懊恼的是,白流苏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很安静了。
燕绮那天运气极好,先前买的福利彩票中了500万大奖,他真是开心地手舞足蹈。
他回家去,迫不及待给正在炖着一条鱼的白流苏报喜,可她却没有反应。
燕绮自感无趣,于是就靠着门贱兮兮说了一句:“哎,流苏,我发财了。我发财了就不要你了啊。扣税后,我手上有400万哎,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啊。”
燕绮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想看她醋一醋的,或者过来讨好他。
怎么说呢,白流苏这样不声不响已经很久了,他也觉着蛮乏味的,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不料,白流苏淡淡回了一声“我知道”,一句话就把他给堵死了。
他还想再皮上个两三句,却没来由觉得心里特难受,堵得慌。
他站在厨房门口愣了有三分钟,终于是眼圈红了,他梗着嗓子说了句“知道就好”,就走出门抽烟去了。
白流苏自始至终没有停下做饭的手。
那天,是12月10日。
……
“你觉得我的人生,跟你有什么不同?”
白流苏坐在tonightclub的小型包房里。
现在是中午,夜场没什么人,工作人员都在休息。
白流苏点起一根圣罗兰女烟,向着黎梓熙:“打过胎没有?”
黎梓熙嗤笑:“我又不傻。”
白流苏也笑,她脸上绽开了大片梨涡:“可是我傻。”
“啊?”
白流苏伸出四根手指,“我打掉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医生跟我讲,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这话我都没敢跟燕绮说。”
白流苏低下头,带着些许自嘲,“那时候我怕他不要我。他若不要我了,我怎办呢?”
“这……”
白流苏脸上的梨涡,绽得更炫了。
她吐出一口烟圈:“现在你说说,十几年被很多男人和被一个男人十几年,有什么区别?”
“……”
“区别是,这个十几年的男人,还不一定要你。”
黎梓熙有点同情地坐过来,握住白流苏的手:“姐,其实你未必得嫁人,未必得跟着一个男人的,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没必要这样自暴自弃,真的。”
白流苏盯住她的眼睛:“我知道。”
白流苏一字一句,“可是你知道吗?文化之所以为文化,就在于它的不可抗拒。”
“它从小就通过各种渠道灌输给你,直到内化成了你人格的一部分,不管你承不承认,它就在那里,在你的每个细胞里。”
“我小的时候,耳濡目染的所有文化都告诉我,女人总得找一个男人的,而且要竭尽所能,在最美的年华找到一个最好的男人。女人不需要成功,只需要被爱。”
“所以我没有你所说的那种,一个人过的意识。就算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我固有的思维在抵触,我没有去开疆拓土的意识和思维,我骨子里渴望有一个安稳的家。”
“瞧瞧,这就是文化,烙印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我没办法。”
白流苏弹了弹烟灰,“瞧瞧吧,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树人大学,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嫁一个稍稍上得了台面的男人。”
“可惜,我找不找得到好男人,只和运气有关,和我的个人努力没有丝毫关系。”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白流苏笑了:“你当然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真廉价啊,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却被整个集体的文化,被自己给困住了,泥足深陷,拔都拔不出来。这辈子一事无成,没活好。”
她摇摇头,“实在是没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