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黄昏不见了。
夜的帷幕之下,没能留得几颗残破星辰。
举目不见月亮,空气湿润到极致,可就是生生挤不出雨水,压抑得人心头烦闷。
白昊将车提速到120码,在空旷的国道上,放肆狂奔。
他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疼得发慌。
他不是一个太会表达感情的人,跟女人沟通也没多擅长,他能感到,这段时间冷薰心里有事,但问她她又强颜欢笑。
白昊不想逼她,却也没法解决。
冷薰有点失落,白昊就陪她失落,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堵得很。
可今天,她那“分手”二字,就跟砸下来的重锤一样,后劲太大,到现在他耳朵里都还嗡嗡的,没缓过神来。
遥远的天际,赫然一声惊雷,大雨修地瓢泼,眼前的视线,立刻模糊起来。
黑黝黝的什么,“嗖”地打眼前窜过。
白昊心里一惊,迅速左打方向盘后刹车,结果“咚”一声,给撞到了旁边的广告墙上。
速度太快,他将半面墙撞塌了,车头挤扁,安全气囊弹了出来,所幸人没大碍。
那个黑呦呦的,是一对将校服顶在头上躲雨的学生情侣。
这时,正跟两只企鹅一样,盯着眼前,目瞪口呆。
白昊仰面躺在座椅上,一只胳膊盖住眼,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气。
恍惚间只觉得,这场雨,下得可真大啊。
7年前,白昊遇见冷薰,也是在这样一个落雨的夜晚。
那时,他还只是警校的大二学生,暑假里和朋友聚餐归来,虽没喝酒,但玩得太嗨,大脑懵懵的。
他开车慢吞吞往家赶,冷不防正前方冲出一个很是小巧的女孩。
他慌了,猛踩一脚刹车,可女孩还是在他面前栽倒了下去。
像个四分五裂的提线木偶,荒凉而溃败。
他下车去看,女孩还活着,十二三的模样,很脏,很疲惫,像个弄脏了的布娃娃。
她坐在地上捂住脸,一个劲儿地哭,像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她抬起眼哑着嗓子,说叔叔,你可不可以给我三百块钱,我长大了还你,我没有办法——
白昊二话不说,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给她。
他将她抱起来想送医院。
可女孩儿说什么也不肯,攥着钱,一瘸一拐离开。
后来,朋友们都说,那女孩肯定是个碰瓷的。
现在这年头,很多人贩子将手头的小孩“精心安排”,有的去人流量密集的地方乞讨,有的去公共场所扒窃,碰瓷的可能也有。
可白吴觉得不像。
因为女孩走后,他发现车前方有一滩血,他真撞到她了。
当时那女孩的眼神,清澈明净,像两汪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可又绝望极了,好像在哀求他不要多问。
直到今天,白昊都很难想象,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脸上,为何会出现那样破碎和绝望的神情。
4年后,白昊已是青市仁兴区刑侦大队的执法者。
某天上班时,有个女同事,用暧昧的语气同他讲:“哎,外头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在找你哎,不错啊。”
白昊走出门,看见个姑娘在探头探脑等他。
的确漂亮,人也腼腆。
他感觉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那姑娘说,来还他4年前的三百块钱时,他才惊呆了。
是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白昊追她,她也半推半就着答应。
现在想想,也都是缘分。
可白昊就是不喜欢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如他遇她那日,如她提出分手的这夜。
她抬起头,露出那样绝望,却又带着些哀求的眼神。
她在哀求他什么?
不要问,还是分手放她自由?
白昊气不过,狠命砸着方向盘。
雨幕之中,若干声汽笛的狂啸破空袭来,刺透了夜的帷幕,刺破空间,刺入远处小屋里冷薰的心上眉间。
彼时,她还在灯下看着那本古诗词汇编,却两眼发直,愣愣的。
电话铃声响了,接起来,是问诊的医生。
冷薰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回头再拿起古诗词时,恰看到风将书翻到了一页。
那页赫然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瘦弱的身影一滞,眉眼稍垂间,登时落下泪来。
白昊记忆中,残存着一双破碎的眼,同冷薰很像,却又不是她。
那双眼,总在不经意的时刻,侵入他的梦境,叫他惊叫着打梦中坐起,一摸一头的汗。
心理医生说是PTSD,是他幼年时,接受过某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印痕。
这些印痕或让他恐惧或愧疚,大概率是负面的。
尔后,大脑命令他在潜意识中,重复着这些刺激,并期待他能在重复中,训练出一种对创伤的掌控感。
白昊苦笑,这样啊。
那肯定就是愧疚了,他心里有数。
白昊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生意人,赚了不少钱。
人道是富不过三代,社会对富二代的风评也不是很好。
白昊的父亲白童,怕将他给养废了,于是,打小就带他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忆苦思甜。
白昊有个血缘关系很远的爷爷,姓傅,生活在一个偏远山区,如今还没通上电。
白昊6岁时特别皮,某天,将学校的小朋友给打了,还跳到桌上趾高气扬说着什么“不就是赔点钱,老子家里有的是”之类的混账话。
老师将这话,原封不动告诉白昊的爸爸时,可将他气得够呛,一脚将白昊踹飞了好几米。
事后,白童将他送到那位远房爷爷家,去住上一个月。
拿白童的话来说,就是让他这嚣张跋扈的儿子,知道什么叫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一月,给白昊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到现在都还老老实实。
当时,白昊吃了一个月没味道的萝卜,连路都走不动,还得帮傅爷爷养鸡,不帮养鸡就被打——
村里孩子都是从小劳动,就他金贵啊?
肯定是欠抽。
白昊问爷爷,什么不杀鸡来吃?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鸡是来卖的。
村里定期会有人来收鸡给钱,然后村人用这些钱,再买点御寒的衣服。
这村里连小卖部都没有,尽是些流动摊贩。
公子哥白昊在那过了一个月,回家后,逮住平日里绝不沾一口的香菜,都啃得稀里哗啦。
白昊晚上在村子里乱逛荡时,看见临近一条河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挺大的土房子,特别旧,有个尖尖顶,像谷仓。
小男孩嘛,对什么都好奇,于是就跑过去看。
房门上上了锁,是那种老式的挂锁,由一根铁杆将焊上去的几个铁环给穿起来,再挂个硕大的锁。
可就算锁住,那门也还是能推开一条缝。
胆大的白昊,就将眼睛贴到那条缝上去,却看见了带血的一张脸——眼皮裂开了,右边脸肿得跟包子一样,皮肤上遍布着青黑的指甲痕,头发纷乱像个鬼。
白昊“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他本来想跑,奈何腿软,只得面如土色坐在那里,哇啊啊鬼哭狼嚎。
待确定门里人出不来时,白昊作为小男孩的皮劲和好奇又上头了,于是颤巍巍爬过去看。
门里是个女人,很脏很臭。
她的头发,已被血污黏腻成一股股的,查拉在有点秃的脑门上。
女人被关在笼子里,嘴也被堵上了。
笼子是用竹条扎起来的,像傅爷爷扎好的鸡圈。
女人特别脏,眼神却清澈,瞧见有人过来,她就呜呜蠕动,迫切想要表达什么。
白昊看见她腹部鼓鼓囊囊的,像塞了什么东西,圆球一样。
后来,学了生理卫生知识,白昊才知道,那是怀孕。
女人疯了一样,将手指在竹签子上划着,手指流血了。
她蘸着血,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字:救我。
接着抬头,以无比绝望和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这俩字,白昊认得。
不远处,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还有男人粗声粗气的叫骂。
白昊钻到房子后面荒地里躲了起来。
他看见那个女人疯了一样,拖拽着笼子。
她在嚎哭,泪如雨下。
眼神中,透着些白昊当时根本就看不懂的神色。
现在想来,那眼神,委实破碎得很。
白昊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给竹签扎了一下,在最软最嫩的地方,留了个血红斑点。
三个男人过来打开锁,又打开竹笼,不顾女人的厮打,就捉住她的头发拖了出去。
“罗老根家婆娘可真怪,肚子都这么大了,还想着跑。”
“可能孩子生下来,心就安定了吧。”
“姓黄的女人,好像都不好惹,脾气暴。没听说吗,三狗家的上一个就姓黄,叫什么依然,宁可饿死都不跟他过,最后闹得一地鸡毛,到底是跑了,贼可怜。”
“跟疤哥说,下回不要姓黄的了,麻烦。偷鸡不成蚀把米。”
“……”
白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溜烟跑回了傅爷爷家。
白昊问傅爷爷,这里有人是住在笼子里的吗?
傅爷爷笑着说,他是做了噩梦吧,人怎么会住在笼子里,住在笼子里的都是畜牲。
回家后,白昊跟父亲说了。
父亲不耐烦地将他拨开:“一边去!你懂个屁啊!”
直到八九年后,白昊才明白了,世上有拐卖妇女儿童这档事儿。
而这时候,白昊再回头想他6岁那年,瞧见的那女人的眼神,和她刺破手指写下的“救我”二字,心就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隐隐生疼,疼得发慌。
扎在他心上的那颗血红斑点,慢慢扩大,有血渗出来,最后铺天盖地。
在他夜夜纠缠的梦境里,弥漫成了一地血色——直穿过光阴,多年之后,还在哀哀流淌。
如果,6岁的他,再向父亲坚持一下。
如果幼年时的他,性子内敛温吞,父亲会不会相信他?
陪他报案,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如果。
后来,白昊曾想回那座山村瞧瞧。
结果父亲中风,忘记了很多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村子在哪儿。
母亲本就嫌弃父亲的穷亲戚,早都断绝了来往。
时日久长,那记忆里的小山村,恁白昊怎么打听,也再寻不得了。
而冷薰的眼睛,为何会让白昊想起那个女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女人是姓黄。
瓢泼雨夜里,白昊软嗒嗒靠在驾驶座上。
他爱冷薰吗?
或许不爱,他只是因了记忆里的那双眼睛。
他或许并不爱她。
若是这样,该多好?
至少不会疼得这般斯心裂肺,又茫茫然无所适从。
……
周蟠的腰没完全恢复,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市局。
于是,他将那些归档好的监控视频和审讯记录,翻出来一个一个看,一分一秒都不放过。
周蟠发现当晚张、柳两家人吃饭的场面,恰恰被摄像机拍下了,而且很清晰。
也算走了狗屎运,当时宴会厅,恰有一名乌克兰歌手驻唱。
张、柳两家的桌子又位于正前方,所以酒店在拍歌手时,顺道将张、柳两家给拍进去了。
周蟠下班后,去了一趟卡瑞思酒店——以客人身份,带着许一乐。
入住后,周蟠先去了不远处的清言山庄泡温泉,觉着环境的确雅致,小桥流水、鸟语花香。
温泉还是一人一小池,每位客人来了都换一次水,干净,惹得他诗兴大发。
吟了几句文不对题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嘶——这不太对啊。”周蟠两条赤果的胳膊,搭在温泉池旁的鹅卵石上,不安地叩来去。
“怎么?”
“许一乐,5月18日那天,白昊说冷薰有感而发作了首曲,拿去给崔明杰是吧?”
“嗯。”
“这首曲子冷薰后来提交了,你听过吧?”
“嗯。”
“感觉怎么样?”
“……特别悲,暮气沉沉,跟交代后事一样。”
周蟠四下环顾:“你看这山庄环境,泡在这里,人舒服得分分钟想登仙。有感而发,能作出那么悲的曲子?清言山庄要是让顾客看了想交代后事,生意还做不做啊?”
“您的意思是……这曲子是冷薰事先作好的,只是当晚赶去1510号房的借口?”
许一乐大惊着捂住嘴,小声,“她是凶手?”
“仅是猜测,别瞎说。再说,咱俩都没什么音乐细胞,喜乐听成‘欢乐送’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