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扫地机器人,顶着冲锋枪从走廊尽头蹿出来。
照面就是噼里啪啦一梭子弹,但它们根本吃不住连射的后坐力,没几枪就开始满屋乱射,霎时惹得警铃大作。
我暗骂一声。
从墙后冒头,一枪一个,将两个改装小怪物射得稀巴烂。
阿拉娜踉跄跑出来:“你没事吧?我们得快点离开这。”
“不忙,应急响应是五分钟。爆迪恩的头,五秒都用不上。”
书房门被我一脚踹开,摄像头还开着,但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我环视一圈,发现脚架旁边,还有一个提词板,原来,迪恩刚刚就是在看这个。
“跑了?”
“不可能。”
我摇头,“出口都在进门那一边,下楼肯定要经过我们。他就躲在这层楼的什么地方。”
“不会真有密道吧?”
“不,不是密道。”我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你说你数过这栋大楼的层数,多少?”
“六十,怎么了?”
“电梯也是六十……”
我俩视线交汇,注视着对方眼中的迷雾,逐渐散尽:“但是电梯没有十三层!”
这就是联邦调查组,多年来一无所获的原因,在这座参天巨人的体内,一直有一层楼深藏其中,不为人知。
它被一个并不存在的数字“13”巧妙掩盖过去。
即便是杰纳斯的专用电梯,也没有通往它的按钮。
如果必然要有一道暗门与之连接,那只可能在这层楼里。
“来不及了。”阿拉娜把架上的书,扒得七零八落,“我们真的得走了。”
我充耳不闻,仍着魔般地掰扭桌上的笔筒。
她见状,揽住我的胳膊,使劲往外拖:“总还有机会的!”
拉扯间,拂倒了桌上一方相框,阿拉娜失声惊呼:“凯瑟琳!”
“书房有情况!”安保人员的呼喝传来。
我满腔不甘无处发泄,二话不说,把枪口对准门外……
……
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撞开公寓门时,太阳正将散落人间的最后一点余晖,收回地平线。
阿拉娜扶着我摔在床上,我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
“我不明白。”
阿拉娜气喘吁吁,“六个带枪的壮汉拦不住你,为什么会在下楼梯的时候踩空?”
“全世界,每年有上百万人死于意外。”我想揉一揉痛的地方,但是到处都痛,“这次没能斩草除根,迪恩还会派人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们要开始逃命了?”
“是你。”
“你伤成什么样,我什么样?”她很不服气,撕开床垫一角,取出一把银光锃亮的沙漠之鹰,“何况我可以保护自己。”
如果是平时,我肯定要疯狂吐槽她的枪,但现在没那个精力:“再杀回天意科技不现实。我们得写一封匿名线索信寄给FBI,捅穿那层暗楼的事。不把迪恩逼出乌龟壳,我没法下手。”
“没问题。”阿拉娜是个真正的行动派,立马翻开笔记本。
“别用电脑。”我挣扎起身把电脑扣上,“我们现在都是目标,他能黑掉我的,就能黑掉你的。”
“打开它。”一件硬物顶上我后脑。
我和阿拉娜对望一眼,后者撇撇嘴,缓缓掀起屏幕,然后学着我的样子,举起双手。
桌面自动弹出视频通话的窗口,迪恩瘦削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你们还活着。”
听不出是喜是忧。
“比起呆头呆脑的机器人,还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好用些吧?”
“人是不能用的,我和他们是雇佣关系。”
“随便你。”和他说话,简直劳心费神,“你是打算看我被直播爆头,还是要慢慢折磨?友情提醒一下,夜长梦多。”
“慢慢折磨。”他真的选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
梆硬的枪把,砸得我眼冒金星,杀手扯紧我的后领,附耳低声威胁:“我要是你,就竖起耳朵好好听。”
“林先生。”迪恩挺直脊背,虎口夹住领带,将表面的褶皱一点点捋平,“这世上,比失去亲人更痛苦的是什么?”
我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反杀房间里的两个杀手。
“是失去了亲人,还被亲人背叛。”这番话,他说得抑场顿挫,仿佛事先排演了无数遍。
“你把死亡当成最惨烈的报复,我不要你死。死人的痛苦只有一瞬间,那不是惩罚,我要你活在人间,像我一样日夜煎熬。”
屏幕一闪,画面切换成了一名须发苍苍的老头。
即便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林,当你看见这个视频,我一定早就不在人世,你也一定没有读完我留下的书稿。对此,我并不会感到诧异,因为过去十年,足以让你厌倦我写的东西。”
桑迪语声缓缓,枯皱的脸皮,轻轻筛动,“我要向你道歉,纵然背叛永远不可原谅。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非常自私的决定时,便妄想着做出一场徒劳的解释,以稍稍平息你的怒火。”
“请你相信,无论最终我的行为,如何令你不齿,书中的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而那些话,是我永远无法当面向你说出口的。我只敢躲藏于白纸黑字之后……”
“捏造出一个失意家,与两名杀手纠缠的人生。”
幽暗的公寓中,我捧着那叠厚厚的书稿,哽塞难言。
墙壁冰冷的触感,自后背蔓延,一阵阵渗入骨髓。
……
家,生于德州郊外的一处小镇,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农场主,母亲则是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或者新教徒。
十四岁那年,一场意外让家失去双腿,从此与轮椅为伴。
困足不出的生活,让家只能寄情写作,然而,苦难的风雨,并未能滋润出娇艳的花朵。
他的诡思异想,并不受欢迎。
父母死后,只能凭借微薄的稿费,潦倒度日,直到有一天,儿时的玩伴,敲开他的家门。
一夜畅谈后,他发现,原来失意的作者,和失意的杀手,是同一种人。
杀手玩伴向他倾诉苦恼,说自己接到一单天价悬赏,但放单的富豪,要求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泄愤,他用尽火刑、水刑、鞭刑,富豪却并不满意。
他思来想去,想到了家,希望他剑走偏锋的思路,能够有所帮助。
这不符合母亲教导家的道德,然而,杀手开出的分红,实在令人心动。
他让杀手问明了前因后果,最终建议,把目标拼成人柱图腾。
富豪很开心,整箱的钞票,让两人花了眼。
那之后,家和杀手搭伙,一个负责创意,一个负责行凶,专事复仇式处决。
很快,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其间,杀手还带回来一个小杀手。
好景不长,杀手在一次任务中,失手身亡。
青涩的小杀手,虽然接过衣钵,但积攒的人脉还需有资历的人维持,家一咬牙,担起了经纪人的责任。
小杀手仿佛为杀戮而生,不仅很快就比肩老杀手的声望,甚至有大人物,猎奇而来,斥下重金只为欣赏他的“作品”。
家绞尽脑汁,为他撰写处决秀的剧本,猎物则是那些臭名昭著的同行。
小杀手的名气越来越大,身价也水涨船高,同行间有人半调侃半敬畏地称他为“Master”。
随着年纪像财富一样猛增,家开始萌生退意。
当他回首往事,只觉罪孽如海。
这时,一个自比耶稣的狂徒出现,他为了打开天国之门,引·诱了许多身处困境的无辜者,成为牺牲品,其中一个,就是家楼下女人的丈夫。
但是因为证据不足,法律无法制裁那个狂人。
他夜夜都能听见女人隐忍的哀哭,于是,找来小杀手说。
人这一生,至少当有一次抛却得失,践行心中崇高的道义。
小杀手听从他的话,把那个狂人钉在十字架上,像耶稣一样流血而死,尸身受秀藝啄食。
两人功成身退。
然而渐渐地,家发现,自己开始嫉妒小杀手,这让他不知所措,因为他一直把小杀手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羡慕他年轻英俊,潇洒穿梭于莺莺燕燕之间。
他眼红他纠结于法拉利和兰博基尼时,自己只能浏览哪一款轮椅的功能更好。
如果此生可以重来,他也企盼这样的生活。
人世无可指望,天堂却不再虚缈。
某一天,家忽然收到来自一个当年狂人的年轻人的邀请。
在那个地方,年轻人向他展示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奇迹。
并告诉他,他也可以在奇迹中重生,拥有青春健康的身体,恣意纵情的人生。
但作为交换,他需要完成此生最后一个剧本,为小杀手,量身定制的剧本。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而家与小杀手的结局,已无需多言。
……
星稀月淡,万籁无声。
我走到窗边,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人生如此寂寞。
阿拉娜静悄悄来到身后。
“你要是安慰我,我会生气的。”我说。
“知道你不喜欢安慰。”她变戏法似地拎出一支黝黑的酒瓶,“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龙舌兰?”
烈酒,永远是最好的镇痛药,光是启瓶时抢出的酒香,已经让人心肺俱麻。
透明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入口辛烈,辣灼喉肠。
不胜酒力的我,几杯下肚,便面红耳赤,倒在床上。
阿拉娜叼着柠檬片,笑得花枝乱颤:“你太差劲了。”
我抓住她的手猛然往回一拽,酒水倾洒一床,熏得满室迷醉。
“我差劲?”
“差劲。”湿热的呼吸,扑上我脸颊。
这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