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旁听的护士而言,这话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绕来绕去,都是一些虚无的道理,疯疯癫癫,很符合精神病人的一贯作风,好像不值得注意。
但对于鲁鑫而言,这段话里的每一个单句,好像都切切实实地指向他的遭遇,每一个结论,都在解释他的不幸。
孙米的话,看似是安慰,梳理了他的逻辑和情绪,让鲁鑫那些纷繁复杂的想法归于理智。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却起到了一种负面作用——鲁鑫越来越怀疑,谢嫣是像前辈所说的,婚后厌倦了,还是她本来就如此。
换句话说,她和自己之间真的存在感情吗,难道所谓的热恋期,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
他决定要亲自看一看。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鲁鑫站起身向孙米,也是向护士说道,“下次再来打扰。”
孙米像往常一样,伸手和他握了握,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与往常不同的是,孙米的手心里有一个纸团,想要传递给鲁鑫。
鲁鑫知道,这是违规的。
但孙米的眼神很淡然,好像笃定了他不会“告发”自己。
鲁鑫最终还是没有吱声,不动声色地把纸团揣进裤兜,带出了医院。
他回到车里,想要掏出纸团来看,但是手机突然响了。
鲁鑫一紧张,纸团掉进了驾驶座和手排挡的缝里。
他只好先接电话。
“小鲁,我们在市北区的x咖啡……那个,如果方便的话,你最好过来一下。”是主编,“我们在这,碰到弟妹了。”
鲁鑫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但片刻之后,又被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情绪煮沸。
他的脸滚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到店里的。
他没注意到同事们在哪里,反而先看到了角落里的谢嫣。
她对面的男性,从背影看来就很陌生。
鲁鑫感觉自己的手都是多余的,找不到搁置之处。
他又看了看那张熟悉的脸上,盛放着的陌生笑容。
原来她并不是,或者说,并不总是漫不经心。
只不过,能经她心上留下痕迹的人,从来不是也不会是自己罢了。
……
“如果你过得不开心,要不要试试交换人生。”这句话,来自鲁鑫终于在车座缝里抠出的孙米的纸条。
他甚至加了完整的标点,虽然是提议性的问句,但他用了句号。
好像早就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也笃定对方会考虑自己的建议。
鲁鑫甚至能想象到,他写这句话时候的表情,那种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状态,恐怕自己是很难拥有的。
佩服归佩服,但是交换人生?
孙米说的是交换他在精神病院里的那种人生吗?
虽然周围无人,但鲁鑫还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作为“病人”来讲,孙米算过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惬意。
Z市这个优抚医院过去是私营的,老院长曾经是用做服务的态度在经营。
现在虽然“整编合并”了,但护理和医师团队,大部分还是以前的员工。
因此,比起一般的精神病院,大家对于病患的态度更加包容,更加尊重。
像孙米这样情绪稳定行为理性的病人,除了林医生相对审慎以外,还是有不少医生护士愿意和他聊天交朋友的。
加上家境优渥,住在单间。
可以说,他在这里除了地域上的自由以外,一切都过得像个正常人。
但自由本身,不正是最可贵的吗?
鲁鑫觉得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哪怕残破不堪的现实生活面前,坚持下去。
所以现在,面对孙米询问的眼神,鲁鑫还是坚定的。
“我觉得还是自由更重要。”他相信孙米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那么,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允许我在今天的采访之外探讨一下这个命题:你觉得自由是什么?”遭到拒绝的孙米,并没有沮丧,甚至他的表情还带着几分释然。
“当然,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这是很多人的共识。”鲁鑫认真回答,“所以我认为,在有限的条件下,自由意味着选择,意味着允许被发生的更多可能性。”
“好观点。”孙米赞许道。
但他旋即又提出新的问题:“但针对这个观点,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你说那么多的可能性,会不会有相当一部分是重合的?毕竟每个人的选择都是在当前的限制条件下产生的,对吗。”
可能性是重合的?
鲁鑫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亲自撞破谢嫣婚外情那天。
母亲对烂醉的自己说的话:“你也别太懊悔,相亲的对象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她有这个问题,别人就可能有那个问题。人这一辈子,但凡结婚就有委屈,就有将就,你看我和你爸……”
后面的话,鲁鑫记不清了,可能自己压根就睡过去了没听到。
但前面这两句平平无奇的宽慰,此时此刻结合起孙米的话,竟有一种巧妙的呼应。
鲁鑫有些走神。
林医生把他拉回了现实:“鲁记者?今天就到这儿吧。”
鲁鑫感激地看了看他,点点头。
他最近情绪很容易失控,及时止住发散的思绪,是避免失态的好方法。
“鲁记者。”
临别前,林医生再次好意提醒:“孙米这个人,我早说过,讲话有一定的蛊惑性。虽然我不知道上次你们聊了什么,但是他说的话,你不用太往心里去。你要明白,虽然他看起来是很理智很聪明,但无论如何,他也是经过科学诊断的精神病患者,而你是心智正常的成年人。”
“谢谢。”
鲁鑫感受得到对方的善意,诚恳道谢:“真的多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
但他心里的另一层迷思经却被林医生的话唤醒:以现在的状态,自己真的是相对孙米的“正常人”吗?
“您的稿子也差不多了吧?”林医生说:“依我看,至多再安排一次的访谈作为结束怎么样?
……
“稿子还不错。”
主编坐在对面,说话间,又动了动鼠标,拉出几个红标的段落:“就是这几处还需要调整一下,我都有注明一已经发你邮箱了。你回头自己再仔细看看,有问题的再和我沟通。”
“好的。”
鲁鑫点点头:“这周我会最后再去一次优抚医院,一来和受访的病人道个别,二来跟一直配合我们的院长和林医生道谢。”
“嗯。”
主编对这安排很满意:“做事儿就得这么靠谱,有始有终嘛。要见院长的话记得买两盒好茶,走社里的公关经费,别失了礼节。去吧。”
听到“去吧”这个结束语,鲁鑫松了口气。
自那天在X咖啡那次尴尬的碰面后,鲁鑫请了几天的病假,又刻意安排了几次外出,他努力缩短了呆在社里的时间。
因此,除了开会以外,他还没有单独和当时在场的几位同事沟通过。
但逃避始终有尽头,所以他一直在担心,担心他们会用特殊的眼光来关注他,同情他。
如果那样,他将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种令人焦躁的“关心”。今天被主编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打鼓。
好在,对方只是效率极高的说了说工作,就没有再深入进行任何“了解”。
回到座位上,鲁鑫的手机震了震。
“东西我已经搬走了,钥匙留在门口地垫下。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换个锁。”是谢嫣发来的信息。
那天以来,她的反应一直很冷静。
首先是道歉,然后是平静地谈好了财产分割,由于没有小孩,不存在抚养问题,所以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她说自己是过错方,当然是自己先搬出去更合理,至于共同还贷的部分,就由鲁鑫来决定怎么支付。
等到冷静期结束,两个人就一起去办理最后的离婚手续。
这一切,看似不同寻常,其实都在鲁鑫的意料之中。
毕竟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是谢嫣在这个家里长久以来的“准则”了。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正到了分割的时候,鲁鑫的心态,还是抑制不住地崩了。
一来是他更感性。
二来,毕竟在那之前,他是认真把这当作正常的婚姻在经营。
对方的一切冷漠,都曾经被他一厢情愿地解读为习以为常。
鲁鑫不动声色擦掉垂直掉落在手机屏幕上的两滴眼泪,抬头打开电脑屏幕,打算用工作麻痹一下敏感的神经。
就在此时,一封邮件弹了出来:【关注】鲁鑫状态更新。
鲁鑫用颤抖的手点开邮件,发现里面是自那天以来,同事们从各种不同角度观察到的,他的所有动态。
他翻到最底端的原邮件,主编用简洁精炼的几句话,描述了他的遭遇,表达了自己的关心,也希望大家在一个月内,都抽出精力留意一下鲁鑫的状态。
收件人和抄送对象,是除了他以外的全社人。
鲁鑫愣住了。
就在这个当口,邮箱提示,邮件因已读被撤回失败。
“手滑”的同事担忧地站起来,想要看看鲁鑫的反应,正好撞上了他绝望的目光。
社会性死亡。鲁鑫突然完全地理解了这个词组的真正含义。
……
孙米知道,今天或许是他和鲁鑫的最后一次碰面,但他的状态还是很饱满。
因为他知道,鲁鑫已经做好决策了。
这一点从他宽松的衣着,不同以往的发型,和脸上多出来的那颗痣就能看出来。
孙米也做了不少准备。
他最近常常日光浴,还减了肥。
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和价值观念、熟识的几个医生护士和过往常聊的话题,和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包括父母会在意的几个点,都一记录藏在图书室里,除了他以外几乎没人会动的基本物理学专著里了。
最重要的是,在优抚医院的这几年,他已经完全摸清了监控的视野和死角。
这是“交换”的基本前提。
当然,再严密的思虑,都可能有漏洞。
所以,他还有一个强有力的“兜底”方案。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些没有完美闭环,谁又会和一个精神病人计较那么多细节呢?
鲁鑫看起来比较紧张,孙米自然是知道的。
紧张的不光是能否成功置换,更多的是对于未来能否顺利展开,展开后能否如他所愿。
不过,他当前的决心,要大过于他的紧张,这一点,从他捏紧的拳头就能看出来。
也是。
或许有一些人,能强迫自己消化被伴侣背叛的悲哀、屈辱和愤怒。
但极少有人能接受这一切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没关系。”
孙米拍拍鲁鑫的肩膀:“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鲁鑫看了看他,点点头。
半小时后,“鲁鑫”走出了优抚医院。
他和每个人道别,精神状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送他出来的还是林医生,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一如既往的友好。
“那就看你的了,鲁记者。”林医生最后嘱托了一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车离开。
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