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说小虎了,说说仙仙。你们都长在福沙啊,算老乡了啊,关系不错吧。”
“她在小福沙关南,我们在关北。”
“你又撒谎,关南是她师傅老炳最早的住所,那会儿还没她。你要不想说,那就听我说说。你、小虎和仙仙早在福沙就认识,感情很深。今年你们先后来到云阳市,在洗浴城打工,期间,你们老板,老徐和仙仙勾搭在了一起……你眼神又虚了一下,小坤。”
“不许你这么侮辱仙仙!”
“好吧,那我换个思路,你们老板,老徐看上了仙仙,想要占有她,或者已经占有了她,或者还用了一些别的手段?小坤,是哪一种?”
“哪种也不是。”
“你说谎的时候,眼神都会一飘一飘的。我知道你介意仙仙,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不喜欢她。”
“从你进来已经撒了三个谎了。我接着说,你们知道仙仙的事后很气愤,从拍到的画面看,徐四虎刚露面,小虎就直接袭击了他,用的这把……这把西瓜刀,在肚子上连扎了两刀,你没动手,你是把风的吧?”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办案的时候,最怕哪种嫌疑人吗?不是那些成天犯事儿的流氓,他们折腾不出什么动静儿。我们最怕的是生瓜蛋子,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轻轻、焉不出溜儿的,一犯就犯个大的重的。还特别能跑,一跑就跑的贼远,我们追出云阳市以后线索特别少,好多就都让他们跑没了。”
“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
“你和小虎都很喜欢仙仙,不过你看得出,仙仙喜欢的是小虎,所以,你一直包庇隐瞒他们的行踪,帮他们争取时间。像我刚才说的,他们一旦跑到市外,我们可就真的没辙了。如果跑回小福沙,那人山人海的地儿,我们也没那警力去找。”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你再问,我也不知道。”
“软,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能跑回小福沙吧?徐四虎一报案,我们立刻就把市里的车站都封了,他们跑不出去的。”
“……”
“我刚说的那些,是不是基本都猜对了?至少**不离十吧?其实你挺义气的,到现在也没说,好多嫌疑人二次传唤,很快就撂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就有几个事儿想不明白,你帮我解答解答吧,反正你说了,也不算你背叛他们,毕竟你也没提供什么重要线索。行吗?”
“你先问。”
“行,第一个,仙仙为什么要改造自己的身体?有那个必要吗,你们都决定去替她扎人了。”
“……徐四虎抓了仙仙的师傅威胁她,她不回来,就要弄死老炳。”
“她和老炳师徒一场,感情这么深?这个你不用回答,第二个,改造是谁出的注意?”
“……仙仙,她自己提出来的。她要继续留在洗浴城,救出她师傅。”
“哦,所以,为了再次被徐四虎……”
“你们为什么不去抓徐四虎?是他毁了仙仙!”
“你冷静一下,如果这里面徐四虎也有错,我们一定会纠他的则、问他的罪。”
“你们纠他的则、问他的罪?连你们局长都是他的常客!”
“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我们不过都是替他办事的。”
“坏胚!你们都同流合污!”
“第三个问题,例行、再问你最后一次,仙仙改造后,有没有登记?他们有可能逃到哪里去?”
一个年轻执法者冲进审讯室。
他调整一下警徽和帽子,稍息立正,大声地向审问我的执法者汇报道:“报告!我们刚才在河边工厂的小路附近,发现嫌疑人行踪,已击毙嫌疑人……不是!嫌疑机械XIAN,抓捕嫌疑人HU,正在押送途中,报告完毕!”
审问的执法者回头瞥了我一眼,他朝年轻的执法者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那年轻的执法者敬礼后,颠着小碎步出去了,审问的那个也跟着出去了。
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竟虚掩着审讯室的门,让我有机会听到两人在门口的谈话。
“详细说说,你们怎么找到的嫌疑人。”
“我们摸排了他们可能会路过的几条路线,结合嫌疑机XIAN的特点和特性,这种半人半机的机械比起全机械,机体更容易发烫发热,对水和温度的要求更高。”
“我们在工厂旁边背阴的小路找到他们时,嫌疑机XIAN,基本已经处于报废状态,HU正在偷工厂的饮用水帮其降温。”
“嫌疑人体能这么差,为什么还要开枪?”
“当时,工厂的易燃易爆危险物都在他们附近,如果直接过去抓人,嫌疑人反抗,很容易引起事故,所以我们才选择击毙。嫌疑机XIAN死后,嫌疑人HU主动投案。”
“嗯,你们做的很好。一会儿人送过来,给徐老板挂个电话,就告诉他一死一生,叫他过来接人。哦,提前把热茶备好。”
“是!”
稍息立正,脚步渐行渐远。
审问的执法者推门而入,他手里拿着张照片。
他走到我跟前,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很快就能见到了,你的小兄弟正在来的路上,这事儿基本就算了了。那个,再最后和你确认个事儿,你是想看现场照片,还是想听我念出来?”
我盯着他手里的照片,一想到那上面,或许就是仙仙临死的样子,我的眼睛,就像发烧一样的灼热。
执法者:“那我给你口述吧。仙仙脖子后金属牌子的序列号是不是……X,XHK,Rose?”
尽管十分不想在他面前表现,但我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仙仙的尸体,但这串序列号,已经代表了那就是她。
记得仙仙改造后,回到洗浴城的那天,我们在悬空长廊上,抱头痛哭。
仙仙撩开长发,露出脖颈子上的金属牌子,上面刻着XHKRose。
仙仙吸着鼻子说:“X是仙仙,H是小虎,K是小坤,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我不会给别人看的。”
那时,我和小虎都很担心她身份的事情,问她,为什么还要冒险去登记。
仙仙的回答简简单单,像是在安慰我们,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们听后又哭又笑。
审问的执法者,还在不停地向我确认。
我一边嚎啕,一边大声喊出当时仙仙给我们的回答——
“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情有义、光明正大的小福沙第一美女,仙仙!”
……
当警车开进院子,一声声的警笛声由远至近,我方才如梦初醒。
冲出审讯室,跑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像要就此夺路而逃。
院子里,闪烁着摇摆的警灯,树木、草叶和远处的暮霭,都被染成了那种令人不安的颜色。
刚从车上下来的执法者,都在角落里抽烟、打喇憋。
其中两个绕到车后面,从后备箱里搬出一个黄黑色的裹尸袋。
那袋子外面,洒了好大一块深色的液体,可能是机油之类的。
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一点生气也没有。
我想起上一次背仙仙的时候,她的身体依然柔软又轻盈,像一只受过伤的蝴蝶。
一想到仙仙,我就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因为我能回想到的,都是还鲜活的她。
而不是我听见的、已死去的她。
两个执法者搬着裹尸袋,像拎着一袋过年的年货,从我身边走进没有廊灯的执法局里。
在片刻的擦身中,我闻见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属于仙仙的香气。
我知道,她在和我正式的诀别了。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我才把目光,再次投向院子里停着的警车。
在灰暗的警车后座上,还有一个辨别不清的人影。
他被另外两个执法者从后门里拖出来,逆着车灯、呆呆地站着。
我走过去,模糊的影子变成了两周未见的小虎。
他还穿着逃亡时穿的衣服,身形比先前更加单薄。
我有些不怪他了,他这么瘦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保护的了仙仙?
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重逢了。
我凑近喊他:“小虎……”
小虎转过头,他的眼球机械地转到我的方向。
我感到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说:“是我,小坤。”
小虎眨了眨眼,艰难地说“仙仙她死了……小坤。”
我说:“我知道,我看到她了……这不怪你小虎。”
小虎说:“仙仙跑不动了,她身上特别烫,马上就要炸了似的。我带她躲进一个工厂的后门,想弄点冷水给她降降温。我让她靠在一个桶后面坐着,我去里面偷水,结果执法者就来了。”
小虎发着抖。
那两个执法者又过来了,一个轰我,一个拉住小虎的手铐,往执法局里拉扯。
其实他根本不必拉扯小虎,小虎已经像个半死的人了。
他向前蹭了两步,惊觉执法者在拉他,忽然神经质地手舞足蹈起来。
他挥动着胳膊,向我拼命扭着身体喊:“……我看到执法者就投降了,我立刻就举起了手,想让他们看到我们都没有武器!但是!但是!他们直接向仙仙就开枪了啊!”
拉着小虎的执法者,腾出一只手,去抽他的嘴巴,另一只手使劲把他往局子里拖。
执法者大声斥责:“闭嘴!告诉你闭嘴!”
但小虎还在高声地冲我喊:“……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仙仙一直在说,我们什么也没做错,不要跑啊……”
小虎最终也被执法者拧送着,推进了没有廊灯的执法局。
一个端着枪的执法者,问另一个执法者:“这到底算人还是算机械啊?”
另一个执法者说:“应该算机械吧?”
第一个执法者又问:“那机械犯法了,能用人类的法律判吗?”
另一个执法者想了想说:“之前警长说,他们都不算人。”
第一个执法者最后问:“这个奴隶可是人,打死的是机器人,怎么判?”
另一个执法者想了想,答:“你关心这个干嘛?反正他也等不到法律来判的那天。”
他们在我身后收起枪,披着暗下来的暮色走了。
我独自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再没有一个执法者过来骚扰和审问我。
因为他们的离开,我成了一个一无所用的废物。
我走出执法局的大门,沿着大路不停地走。
我想,是该走回洗浴城,还是走回车站,还是走回市里任何一个地方?
这些地方,被我一一排除。
我已无处可去。
在遥远的太阳落幕处,那里像极了小福沙的景色。
我想起三人偷跑回福沙的下午,我们背着仙仙,攀上了一个寸草不生的丘陵。
在丘陵的最高处,我们看见了一片无名的大海。
那时,阴云散了,海平面上一片明亮刺目,反射着人间的春日,好像我们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