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说,这几年,晴晴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已经能够帮他锄地,帮妈妈烧饭了。
许炀低声说了句恭喜。
“有些事,你不怎么在意,它也就不重要了。相由心生啊。”冯老师递过茶来。
许炀忙双手接住,道谢后,抿了一小口。
冯老师问,“味道怎样啊?”
许炀皱眉,“苦。”
“哈!”冯老师笑,“茶哪有不苦的啊,又不是糖水。”
冯老师又问,“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吧?”
许炀低头不作声。
“日子过得顺心吗?”
许炀说,还行吧,钱能买到的都不缺,但过往失去的,肯定是再找不回了。
许汤看了老师一眼,斟酌着问,“老师,晴晴姐的事,你现在还疼吗?”
老师说疼。
许汤问,值得吗?
老师说,见仁见智吧。
老师说,“你该不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吧?”
许炀低头不答。
老师笑着说,“你这孩子,一直都这样。”
老师说,“你既然把话问起,我就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小时候那个年代,可比不了现在,那真的是兵荒马乱。搁你们肯定没法想象,毕竟现在物资这么丰裕,可那时候,真的是草根树皮都吃光了。”
“后来,外国人打进来,我爸去参军,死了。那时候,我真的是恨死我爸了,他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留下我妈和四个孩子。”
“我妈一个人挖野菜,力气又小,还得挨人欺负。但凡我爸能在一天,但凡能多一口饭吃,我两个妹妹也不至于饿死。”
“后来,仗好不容易打完了,可那时,我妈又被关进牛棚,连我也受到了牵连。在学校里动不动就被老师打骂,也根本没同学跟我说话。大家都觉得我恶心,我连推荐上大学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候,我就特恨我妈,她认个错不行吗?天天搞那些翻译,有用吗?当年那么多人都低头了认错了,互相揭发了,甚至歌功颂德了。”
“她一个还没一米六的女人,硬杵着是干嘛呢?后来,我妈上吊死了,村里人都不让埋村里,嫌脏了地。”
“前两天我逛书店,还看见我妈翻译的书。书店里有个记录读者留言的本子,我看见有条读者留言说的是我妈的书。”
“他说真的是感谢前辈,在当时那个年代,能将这样的巨著,翻译并保存下来,使我辈得以瞻仰,当真功德无量。”
“那时,我真是百感交集啊。高兴吗?骄傲吗?我也说不上来,倒是茫然了。”
“你说值不值?很多事,它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我妈的东西留下来了,值,可那些没留下来的呢?”
冯老师看着许炀,目光炯炯。
又满含着看遍岁月风霜的沉静和慈悲。
他继续说,“战争年代的先烈们,更多的是我爸这样的,潦草地活,潦草地死,身无片瓦,连妻儿都无能保护。”
“我且不说值不值,我只问你,没有他们成不成?现在我是老了,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
“你们年轻一代搞的那些,我都不懂。但我觉得,你们该有自己要做的事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战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我这两天学着上网,看那些叽叽喳喳的少年人,整天民主自由地叫。这个我是没研究过,不好说什么。”
“可路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一条法律,一个制度,都是千千万万像我父母这样的人,去推动去践行的。没有哪条路是容易走的。”
“就像你问我,晴睛的事,我值不值、恨不恨、疼不疼。我知道,你是问我人活着该怎么做。”
“每个人都不一样,在我爸那个年代,还有更多的人扮成伪军,向自己人捅刀子呢。我见多了,人家那也是一种活法。”
“可是我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行事不负自己,俯仰无愧天地,没什么值不值。”
“就像很多年前,我当老师,那就执着教鞭恪尽职守,不求桃李天下,但求不误人子弟。”
“后来,我当执法者,那便堂堂正正,斥诉狂徒,涤风治序。我从前也教给过你们法,法么,法贵不屈。”
“我父守国门,我母传文化,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给他们脸上抹黑。我们这些读了书的,腆颜说一句,也都算是圣人门下,端看你怎么看待自己。”
“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我就是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许场定定坐在那里,目光穿过冯老师的身体,望向远处。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明白。
冯老师说,“喝吧,茶凉了。”
许炀闭上眼,惊觉双手有血腥之气。
他苦笑一声,也到底没喝那盏茶。
不久前,省里一名高官,私下找过许炀,听说是新来的,主管政法工作的。
这种人,许炀见多了。
无非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过来把这些地方的地头蛇们,都敲打一遍,让他们放聪明点,暂时别露头。
但这名官员有点不一样。
他甚至都没跟许炀喝酒,话才说了几句,就直截了当地叫了许炀很久之前的代号:黑公主。
许炀笑,黑公主是什么?我是黑公主吗?
他说,领导啊,你现在看看,我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有哪个地方像黑公主啊?
官员说,“眼神。”
许炀说,“别开玩笑,我都瞎了啊。”
官员说,“我觉得你是黑公主。为什么这么觉得,就凭你捐赠的图书馆、孤儿院、医院还有那么多的希望工程……我就信你是黑公主,可见你良心未泯。”
许汤说,“那是面子工程啊大哥,现在,哪个商人不做慈善,来充面子?”
官员没说太多话,就递给了他一份材料。
他瞅了瞅,大意是秦汉、顾枰一流及其党羽,现在都已落马。
目前,省里决定想再启用当年的黑公主,将传闻中的K先生,及其相关的一干人等,全都一网打尽。
许炀笑着说,“领导,您怕是认错了,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官员说知道,“污点线人么,立功的话,可以特赦。”
许炀叹口气,在心里想,我罪大恶极,事已做尽,特赦它也救不了我啊。
官员临走时,回头看他,说,“许炀,知道吗,我听说过你。我们是校友,我就比你低一届。”
“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可优秀了,我们教物证鉴定学的老师,把你夸的跟朵花一样。”
“我当时听到的时候可不服了,心想不就是许炀么,我毕业后觉得自己一定要干出点名堂。其实这么多年,我大概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情况。”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坐上这个位子,其实挺不容易的,可能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但是,我今天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了,我还是想干点自己年轻时想干的事,不忘初心,不负毕生所学。”
“我原想,你半生流离,应是迫不得已,若有召,必当归。你再好好想想吧。”
于是,许炀就在那儿,当真是想了很久很久。
他想不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直到前往冯老师家,跟他坐在茶室聊天,再聆听他的最后一席教诲。
“圣人门下,端看你怎么看待自己。”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行事不负自己,俯仰无愧天地。”
许炀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闭上眼,反复咂么着老师的这些话。
字字强音,震耳发聩。
后来,许炀想,或许这世事诡谲,人心难测,我这一生亦满手肮脏,罪大恶极。
但若有清平之世,我之后人,必不如我。
不必受我半生之坎坷艰辛,不会有我今日之挣扎悔恨。
唯有深邃之思想、聪慧之头脑、开阔之眼界,他们将在经济繁荣的浪潮上继往开来,承平盛世。
也不枉我此生颠沛,遍身伤痕。
时至今日,爱恨皆终,善恶已尽,虽千万人吾往矣。
……
独居于滨海别墅中的许炀,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刺杀。
K先生从前一直被传得神乎其神,可实话说,许炀并未太过注意他,虽然有时总被误认为是K先生。
在许炀的思维里,当个坏人吧,还藏头藏尾,装神弄鬼的,不就是没种么。
许炀一般也不请什么保镖,一来自觉自己只是赚钱,并非惹事,没那个必要。
二来,对自己的枪法和身手都相当自信,也觉得自己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谁要干,就让他来。
这段时日,许炀在暗网上,以王伽林的名字,抢了K先生不少生意,还出言不逊,嘲讽他是个没卵蛋的。
当然,他以K先生正统自居,说他不是针对谁一个,而是除了他之外的所有K先生,都是没卵蛋的。
应该将K先生激怒了吧?
许炀私下里,认真研究了K先生,排除一些鼠辈,和他认识的几个冒牌货外,迅速锁定了K先生的真身。
从发言记录和交流情况来看,这人性子平淡,讲话斯文,精通经济、电脑,有着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不像是凶神恶煞之徒。
可独独对谁抢他生意一事,深恶痛绝,一副“我是独一无二的垄断资产阶级,要来分一杯羹的格杀勿论”的架势。
经综合分析,这人要么有钱瘾,要么因为钱的事,吃过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