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见着?我们在你住的地方找到了这个!怎么,你还扎上辫子了?”
“保准儿是仙仙之前放的。”
“你狡辩也没用,活有活法儿,死有死法儿,你们都没有几天好日子了。”
……
徐四虎在特字号醒来时,天井外的天色正要雨不雨。
红褐色层叠错落的屋檐久久地、欲包裹住池子中蒸腾的热气。
橙黄的蜡焰跳动不休,瓦片似是长长短短,衬着这间房时大时小,如坠梦中。
他努力回想前两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不连贯的记忆里,滑出一条发光的金属小腿。
那小腿不挣动,死僵僵的,让他不喜欢。
还有一把乌黑潮湿的长发,那长发倒是有生命,从他脸上抽打扫过。
更多的,是药粉遗留下的淡香与恍惚,让他感觉后背那条虎形文身,不断挛缩,正欲从自己皮肉里一脱而出。
“哎!”
徐四虎直着脖子呼喝一句,名叫XIAO的小弟,躬身从纸门后现出轮廓。
“那天,那天怎么了?”
小弟的回答迟疑,略有惊惧地问:“四爷,您……不记得啦?”
徐四虎烦躁起来。
他把灯猛地打亮,先前影影绰绰的焰舌凝住了。
房间大白,地上到处都是血污、药粉和扯散的麻绳。
小弟慢吞吞地说:“那天,局长过来啦,您亲自招呼的,后来,技师出了点问题,您叫……叫仙仙过来修理……”
徐四虎的记忆膨胀着,那一点点残留的影像复活了。
他看到,局长在药物的作用下,跨在机械技师身上找快活。
他还笑道,“局长,那可是个假的,您可是个真的,别给格坏了!”
徐四虎眼睁睁地看到,那金属肢体,不过多时就折断了。
银白的小腿和小臂,原地散着水汽,局长翻身从一堆零件上下来,像狗一样在地上嗅着。
在他的喝令下,仙仙很快被带了进来。
她的眉眼湿漉漉的,带着人情世故的香味,还有闪躲的羞怯和怜弱,令那些机器技师的眼神,显得更加冷硬无情。
在闷热局促的房内,她不敢抬眼看两个疯狂的男人,蹲在地上,慌乱地组装着残骸。
徐四虎不喜欢模仿的、无情的东西,他喜欢多情的、像人类的东西。
比如,仙仙的这双眼睛。
从她踏入洗浴城的那一刻,徐四虎就牢牢盯住了。
他记得,仙仙哭着挣扎,那条乌黑的辫子挣散了,发丝扫在他的脸和嘴唇上。
门外的小弟冲了进来,他们压住仙仙的两臂,把她绑了个结实,顶着她的腿跪在地上。
发了疯的局长,赤着身子拍手,他笑得地动山摇,嘴里忘情地喊着,“徐老板抢女人啦,徐老板抢真女人啦!”
徐四虎借着药力扑过去,却一下翻进了水池里。
他重新上岸,一拳挥向仙仙的头,又一拳砸向她的后背。
他发疯地劈打那道清澈的目光,直到她视线渐弱……
“药呢?”徐四虎转头问。
“都,都给她打了……”
“还活着呢吗?”
“还活着,就是不太能动了……”
“我都打给她了,我都打给她了……”徐四虎喃喃自语,“那人呢?”
“跑,跑了!那天我们给她撂回去了,第二天早上就,就没啦!”
……
春天更晚的时候,所有的金属花朵,全部离开了铁树枝丫。
褶皱的黑色果实,从孔道中长出来,一切的丑陋,尚在酝酿和发芽。
徐四虎在洗浴城里独自游荡。
他一头钻进大牲专走的悬空小道。
三五个低头抽烟的大牲,在半空结群,其中两个他有印象,是某个晚上投奔来的福沙奴隶,他曾见过仙仙和他们在一起打闹。
他们见到徐四虎有些惊讶,立刻弹灭烟灰,低头哈腰地问好。
徐四虎停在两人面前停住:“你们认识仙仙。”
两个奴隶在黑暗中点点头。
徐四虎分不清他俩谁是谁,他们的脸都有点脏,都挂了汗,眼神都散发着绿幽幽的光。
他们还有点凶狠,有点懦弱,有点难平的恨意。
徐四虎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徐四虎问:“仙仙现在在哪儿?”
两个奴隶在黑暗中摇摇头。
他们的动作出奇的一致,这次,他们的凶狠消失了,只有忧郁和落寞的神情,在脸上荡漾。
他们确实有话想说,但并不是对他徐四虎说的。
仙仙的离奇失踪,与两个奴隶的否认,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轻松。
他呼出一口气,打算离开这条逼仄黑暗的空中长廊。
徐四虎摇摇手,打他们中间晃着一穿而过。
在纵横交织的狭道上,那两个无名的奴隶,离他越来越远,那低声的窃窃私语和笑声,也越来越飘忽。
徐四虎朝脚底望去,明亮的大堂胜似人间,灯光热烈,人声鼎沸,XIAO的身影跑来跑去,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徐四虎想要张嘴应他,却听那小弟找他不见,急冲冲地吼着,“……仙仙,仙仙那丫头回来啦!”
徐四虎当然没想到仙仙会跑。
就像他更不会想到,仙仙还会回来。
他把这件出逃的事,翻来覆去的想,只留下满脑袋的猜想,和无解的答案。
仙仙和初次来到洗浴城时一样,卑微地跪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等着徐四虎的垂问。
徐四虎正在观赏屏风上的刺绣针脚,细布上密密麻麻的,像刚刚愈合的。
他回过头,看到仙仙茂密的长发,她的脸和眸子,都藏在淡淡的阴影下。
整个身体溜着银白的炫光,头部以下,是金属与球形关节相连的躯体,刺的徐四虎无法直视。
他想起那个热气逼人、失魂失智的夜晚。
和此时正恰恰相反,打过药后,她成了一只寡不敌众的蝴蝶,在淤泥中被撕扯的粉身碎骨。
他无数次不厌其烦地用双手,去感受那份将死的真实。
他体会到了‘真’的好处,那蓬勃,那热烈,是任何机器都替代不了的。
但这一回,他甚至厌恶起她散发的生冷气味——强烈的机械的——让他如坠恍惚梦境的、失重的气味。
徐四虎恍然大悟,仙仙之前特有的神秘和馨香已被摧毁。
他想问怎么回事儿,是谁把你改造成这样的?
但他问不出口,这无异于自取其辱。
她不太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无声的惊奇和讶异里,站回了技师的行列中。
她用平静的声音问道:“徐老板,我能走了吗?”
徐四虎的厌烦,陡然升起。
他冲她挥挥手,就像挥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烦恼。
仙仙带着一队技师走了。
不久,徐四虎在大堂中,听到来自头顶上方的哭声。
哭声混在洗浴城庞杂的喧嚣和嬉笑里,逐渐走了调儿。
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他也知道,那应该是仙仙和那两个奴隶,躲在这座红楼里,抱头痛哭的声音。
徐四虎想,奴隶总是那么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