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出现的人,在不应该出现的地点,做着不应该做的事。
……
那个闷热的午后,梁欧无意中目击赵远山时,心里面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赵远山和梁欧,同在船厂工作。
梁欧是物资采购部的统计员,赵远山是工厂车间的车工。
两个月前,赵远山因为工伤,意外导致左手小指截肢,厂里安排他养病休假。
本该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的赵远山,此时正肩扛一大箱可乐,从货车上跳下,往路旁超市内送货。
刚从超市出来的陈欧,目睹了这一幕,顿时傻眼。
很快,赵远山又出来,从车上搬下两大袋米,扛在肩上,继续往超市里送。
他的身体并不算很壮实,扛这么重的东西,显得有些吃力。
梁欧叫了他名字。
赵远山停下,慢慢转头,视线越过肩头的米袋看过来。
看到梁欧时,他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尴尬,倒是显得有些茫然。
“老赵!你不是在家养病吗?怎么会来干这个?”
“我……”赵远山的声音显得有些艰涩,上下打量梁欧,问,“你是谁?”
梁欧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赵远山好歹也是个技术工,就算要接私活,也应该做同行业的,怎么可能来卖力气当装卸工?
只是这人跟赵远山长得实在太像,手上又戴着手套,无法直接确认。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梁欧低下头,灰溜溜地走开了。
……
原本,这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忘记。
然而,梁欧还没走远,背后传来一嗓子:“快点快点!搬完了就上车,还有下一家要送呢!说的就是你,赵远山!”
那辆载着货物和赵远山的车,卷着尘土从身边开过,呆立的梁欧,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梁欧每个月下车间,统计用料时,偶尔会遇到赵远山。
两人谈不上多深的交情,只是路上遇见,会点头招呼的那种。
他没有赵远山的联系方式,不能打电话进一步询问。
但他确信,那人就是赵远山。
没理由,两个人不但长得一样,还同名同姓。
为什么赵远山病假期间,还去干苦力?
这个问题,暂时只能保留在梁欧的脑海中。
几天后,梁欧路过那家超市又赶上进货,但是装卸人员里面,并没有赵远山。
梁欧上去询问司机。
“赵远山?那小子不做了。”司机眼皮没抬就回答。
“不做了?为什么?”
“谁知道呢,前天突然就辞职不来了,一共干了也不到一个月。那小子傻里傻气的,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梁欧算了算日子,赵远山是在被自己认出后的第二天辞职的,这更说明就是他本人了。
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一周后,梁欧听同事说,赵远山回来上班了。
他特意找借口,去厂区巡视。
来到车工车间,远远就看到赵远山在跟人说笑,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说话时手舞足蹈,两只手上都戴着工作手套。
见到梁欧后,赵远山对他微笑点头,好像几天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梁欧不禁佩服他的演技。
赵远山拿上烟,去从车间后门出去。
梁欧知道,他是去外边吸烟室抽烟了,跟了上去。
正在吞云吐雾的赵远山,见梁欧来,表情并没有显得不自然,还给他派了根烟。
梁欧接过烟,没点上。
虽然有些突刀,还是直接问了:“老赵,这段时间,你真在家养病吗?”
赵远山呆看着他,好像没听懂。
“你没在家闲着吧。上周三,我在超市门口,看到你在打工卸货呢。”
赵远山的眼神里,显出异样,但转瞬即逝。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在家养病了。我手指都截掉了,还出去当装卸工?梁统计,一定是你看错人了。我一个技工为什么要去卖苦力?这没道理吧!”
“但是那个人的名字,也叫赵远山。”
“同名同姓吧。话说你为什么关心别人的事?为什么不先管好自己?周三是工作日,为什么你会在外面?又请病假了吧?先治好自己的病,再管别人闲事。”
赵远山语气冰冷地说完。
把没吸完的半截烟,扔到烟灰缸里走了。
梁欧被怼得一时无语。
赵远山说得没错,他没资格管闲事,他甚至都不算一个健康人。
下班后,梁欧开着他那辆贷款买的大众车,回到市区边缘租住的小屋。
驶离市区主干道后,路上的车辆变得稀少,眼前景色越来越荒凉,他的心情,也跟着陷落。
远远望见前方那座红色信号塔,像染血的长枪耸立在路边,和周边的建筑格格不入。
最初搬过来时,他还不知道,“红塔”是这片区域的自杀圣地,每过一段时间,就有轻生者从塔上跳下。
塔高50多米,血肉之躯砸落地面,从来没人生还。
每次从塔下面经过,梁欧的心跳,就会加速。
到家以后,低潮的心境,还是没有改变。
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间,觉得全世界都变得死寂了。
身体感觉到酸痛,但又说不清具体来自哪个部位。
不想开电脑,不想看书,不想做任何事情。
脑袋上像安了个紧箍咒般,阵阵生疼。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并不是生理疾患。
但完全没有用。
没到吃药时间,他还是找出药先吃了,但就算这样,也不能马上缓解症状。
他倒在床上,抱头哭了出来。
三个月前,医生确证了梁欧患有抑郁症。
梁欧惊讶于自己会得这病,不知道哪来的病因。
医生说,可能源于生活中,让人抑郁的各方面,也可能只是体质原因。
梁欧三十多岁了,厂子里统计员的职位。
不上不下,随着年纪增长,升职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女友也在半年前和他分手。
这些可能是他的病因,也可能都不是,反正,病魔降临在了他的头上,无处可躲。
梁欧打开音响,用大音量放欢快的音乐,想用这种方式提振心情。
很快,敲门声响起,邻居大妈上门抗议了。
梁欧只得关掉音响,低头忍受大妈责骂的口水。
大妈走后,梁欧的心情,变得更加抑郁,他打开阳台上的窗,朝下看地面,有些出神。
或许,跳下去就能解脱了。
可惜这里只有四楼。
如果是“红塔”的话,跳下来就不会有悬念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打断他危险的念头。
是在老家的母亲打来的,问他这个月底回不回家,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在念叨他。
老家离得不远,以前他每个月回去一次,这次有三四个月没回了。
母亲殷切关怀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
眼泪不知不觉再度落下。
“最近有点忙,空下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他忍住哭泣,回答了母亲。
挂断电话后,他关上了阳台的窗户。
自从那次吸烟室对话后,赵远山对梁欧的态度变得冷淡,见面也不再打招呼。
这天,梁欧下车间统计用料,正赶上车间主任,在对底下工人训话。
梁欧大概知道是什么事,这个月,车间的出品质量不到位,上头责令查找原因。
面对厉声训话的主任,站成一排的工人们,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般,低头不语。
或许是看到梁欧经过,王主任摆出更加严厉的样子,让他们检讨工作中存在的问题。
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跳出来自我批评。
“赵远山!说说你怎么回事!”
被突然点名的赵远山,一时摸不着头脑,嗯啊半天,没挤出一个字。
“你为什么在打哈欠?是不是觉得不耐烦?”
主任语气严厉。
赵远山顿时慌了:“没……没有啊。打哈欠只是……只是习惯动作。”
“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你心思不在工作上吧?我昨天路过体育场时看到你了,在做黄牛,倒卖门票!”
赵远山的脸,立马涨红,很快否认,“我……我没有!昨天我下班后就回家了,再没出去过。”
“你蒙谁呢?当我瞎吗?谁能给你证明?”
梁欧觉得,赵远山倒卖门票的事可能是真的,就像那次他当装卸工一样。
赵远山支吾了半天,没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这下哑火了吧?上次你出事故,也是因为忙着赚外快,上班没精神吧?还导致我们车间进度拖延!”
赵远山这次被气到了,加大了声量:“这是什么意思?你说发生事故是我的错?”
“既然你的心不在这份工作上,我看你下个月也不用来了!”
主任突然甩出这一手。
赵远山的气焰,顿时散了,“主任!我真没有啊!那不是我!”
“王主任,我能给他证明。昨天晚上,我找他喝酒去了,他确实在家。”梁欧在这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觉得,因此事让赵远山丢掉饭碗,太可惜。
他可能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才四处打工赚钱。
“梁统计,你说真的?”王主任皱着眉,看向梁欧。
梁欧是厂子里的老实人,几乎不见他说谎。
梁欧肯定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