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随着叫喊慢慢消散后,那股子痛,却仍然淡淡的萦绕,伴随着极其深重的空落感。
伍子躺在伍花怀里,嗓子没了声音,只有嘴巴无声的张合。
“姐,你不要走。”
……
自那日伍子中邪后,村里便再没人进过他家门。
王棺材没来找过麻烦,村里人绕着路走。
两姐弟也藏在屋中,连着几日不出院子,思索着该如何还钱。
伍花不走了。
可欠了王棺材的钱,还是得还。
家里穷的老鼠都另寻出路了。
伍子望着窗外发着呆,阳光毒辣辣的,小母鸡却还倔强的在冒烟的土地中啄虫子。
伍子望着突然心中一喜:“姐!鸡蛋!”
对了,还有鸡蛋。
早该去镇上卖掉,却因为一系列事情耽误下来,现如今还堆在屋角的鸡蛋。
姐弟两个兴奋异常,看着一颗未少白灿灿的蛋。
心里有了底。
赶集在两日后。伍子伍花守着蛋等着盼着,终于到了赶集的日子。
两人早早动身,赶在太阳探头前,踏着露水上了去镇上的路。
鸡蛋重重的压在伍花的肩上。
伍子还没堆起来的鸡蛋高,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象征性的拖着筐底。
两人停停歇歇,将天从灰麻走到了大亮。
可前方路好长,蜿蜒着重复着连到了天边。
伍花揉着酸痛的肩膀,起身准备继续上路时,身后传来了拖拉机的轰鸣声。
伍子一喜,从地上弹到了马路中央,一扫疲惫,望着远处驶来的拖拉机挥动双手。
拖拉机近了。
看清车上的人后,伍子高举挥舞的手,垂了下来。
是王棺材拉着王大胆儿。
一样的姓,念出来以后,伍子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是表兄弟。
车停下。
瘦的脱了相的王大胆儿,从车上落了下来,眉毛一皱,凹陷的脸像个骷髅。
王棺材紧跟着落下,手臂伸出弹了弹车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伍子又看到了熟悉的红点。
两兄弟胳膊来回伸展着,红点位置都是相同的。
伍子的注意力就这样被吸走了。
没听到王棺材开始对伍花说的话。
是后来伍花告诉他,在砸蛋前,王棺材说的是:“俺新买的车。跟了俺就是你的了。”
伍花笑了,她说:“谁稀罕这二手破车。”一句话,拉开了砸蛋的序幕。
王大胆儿一脚踢向撞蛋的筐,却没翻,轻微摇晃了两下,还稳当的立着。
王大胆儿丢了面,卯足了劲又再踢出,筐子翻了,白灿灿的鸡蛋滚了一地。
一脚一个,黄黄白白粘在鞋底,也混进了青嫩露水还没褪尽的草丛里。
一个不剩。
伍子奔跑着,跪在了混乱一片的草地上,小手拼命聚拢着妄图使鸡蛋恢复原状,却只是反复的捧起混在泥土中,已呈褐色的蛋液。
空落劲随着鸡蛋破碎又来了。
这次的痛,更急更猛,模糊了世界的一切,带来了缥缈的幻象。
幻象中,是伍周氏擦鸡蛋的样子。
手因为咳嗽而不断颤抖,枯瘦泛黄的脸颊上,有一双格外格外明亮的眼睛,与脸颊一般颜色的嘴唇张合。
伍子凑近了听,使劲听。
声音却始终微弱,仿佛从远方传来。
伍子。伍子。
呼唤声渐渐变大,也渐渐清晰。
伍子猛地睁开眼睛,听到了从院子传来的声音。
伍子。伍子。
伍子平躺在床上,望着返潮发黄的天花板,回想起了鸡蛋破碎后。
极度深刻的痛与空落感,如同铁钳一般,锢住了他。
鸡蛋碎了。
伍周氏死了。
拖拉机开远时,散落在尾气里,那一笔庞大的金钱数字,让伍子失了神。
只沉浸在痛哭与悲切中,坠入了梦。
直到又一日天亮,他才在伍花的呼唤中醒来。
伍子。伍子。
呼唤还在继续。
伍子翻身下床,赤着足奔向院中。他扶着门框站定,看见了沐浴在暖意晨光中伍花。
碎发迎风飞舞出了弧度,脸颊小巧白皙,在光中近乎透明。
她细软的左手腕,轻轻搭着右边,一身带着补丁的素色。
只有右边的手腕上下连接处,是一条鲜艳到艳俗的丝绸头巾,随风招展。
被初升光芒照耀的伍花,有了一股伍子不敢靠近的神性。
可被迫拥有了神性的伍花,却格外想靠近伍子,她抬高右手,丝巾顺着瘦弱的胳膊滑落下来。
红点。
被光芒笼罩,比丝巾还鲜艳的红点。
“姐姐把钱还清了。”伍花笑着向前走了一步,走的有些摇晃。
走出了光芒,让伍子看清,伍花的嘴唇,居然和脸一样的白。
然后,那抹白从伍子眼前的右下坠落着消失。
没有发出声音的,砸起了一片暖洋洋的尘土。
伍子连拖带拽,大汗淋漓,终于把伍花放到床上。
他立在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伍花白得吓人的脸。
汗珠从她皱紧的眉头落下。
滑过眉骨滑过鼻梁,越过嘴唇与翘起的下巴,落在翻起的衣领上。
洇湿后,缓慢晕开,成了淡色的圆点。
一滴一滴不断累积,就像伍花流失的生命或者,血液。
伍子如梦惊醒。
他冲出小屋,带着挥散不去的恐惧。
在过了清晨短暂温柔后,又如厚重裹尸布般,笼罩村庄的酷热里,跑出了一阵小风。
小风停在乡医门口。
他举起拳头,不断砸向紧闭的房门。
却未砸开面前这扇,而让瘸腿的婆婆,从隔壁探出了头。
是寡居独眼的鬼婆婆。
村里人都说,她是从尸体里爬出来的,是会生吃小孩心脏的鬼婆婆。
被全村人排挤,寡居在这里,只有乡医愿意与之为伴。
伍子害怕的退了几步。
转身想跑,却又不知该跑去哪儿。
他在原地踌躇了半晌,独眼婆婆先开了口:“谁病了?”
伍子咬着嘴唇,嘟囔了半天:“我姐。晕过去了,醒不来。”
“他去县城拿药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独眼婆婆瘸着腿出了房门,发着别扭又古怪的音,“事急从权。我跟你去看……”
“看屁啊。死老太婆又想害人了。”伍子被一把拉进了充满呛人烟火味的怀里。
声音刺耳的,从他头顶不断带着辱骂传出,打断了瘸腿婆婆锁门的姿势。
拽着伍子的马嫂子,身后跟着背着背篓的儿媳。
她用手背擦了把嘴角冒出来的唾沫,附身问了伍子几句情况,大声叫嚷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