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枣红马褂的老头。
戴着一副圆形墨镜,留了个旧世界时候都不流行的大辫子,前半个额头光的像个剥皮鸭蛋。
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曾是小福沙闻名一时的机械师老炳。
我推了推小虎,他也抬起头张望。
只见老炳客套了两句,把身子往旁边一错,他身后的一队人从白雾中露了出来。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没有回信的仙仙。
她穿着一套布料不多的黑色浴衣,身形若隐若现,一根大辫子盘在脑袋后面,昂首领着一列造型诡艳的机器人。
一个个都是涂了防潮涂料的金属躯干,浑身溜着银白的炫光。
唯独在身前,镶了对足够以假乱真的凶器,微微颤颤地站在池子沿上,我俩一时看得口干舌燥,不知搞得是什么名堂。
只听徐四虎朗声大笑,余光却不时扫向胖制服:“老炳,你这礼物我可担待不起啊!”
“满云阳市,您徐四爷要说担待不起,谁还能担待的起啊?”
老炳拱手,一派藩国进贡的谄媚相儿。
徐四虎假模假样地摸了摸面前的机器人,向胖制服低声问:“警长,你看这些个……”
老炳赶忙接道:“机械技师。”
“啊,机械技师!意下如何?”
警长也咧嘴笑了,我们都能看见他鲜红的嗓子眼儿,他说:“好,好,好一个机械妓师!”
徐四虎和老炳听出话里有话,陪着笑成一团。
徐四虎紧接着问:“这意识程式……?”
老炳又赶忙接莲儿:“没装!只有基本程序,听话的很!”
“但这技师的人员审批材料不好办呐……”徐四虎装作一脸为难。
警长大手一挥:“不用了,没有意识作数,她们都不是人!”
徐四虎作揖:“谢谢警长!谢谢警长!”
老炳趁机继续说:“那些都是机械妓师,这个可是真技师——仙仙,负责售后维修和基础调适,仙仙,你快打个招呼说两句儿!”
警长已经开始脱衣服,不再听老炳等人的废话。
他白胖的身体猛地扎入池子,连带着两个色泽盈润的“机械技师”一起入了热水。
徐四虎摆摆手,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我和小虎心不在焉的擦完池子,得空儿溜回了红楼下的住所。
除了我们的住处之外,往走廊延伸过去,还有好几十间屋子,越往后,越是给些异色大牲准备的。
一间间敲过去,我们才找到仙仙。
她刚把衣服换回来,头发也解开了,脸上因为空气湿热,显得红扑扑的。
看见拉门的是我俩,她愣了一下,激动地跳了过来,一把搂住我俩的肩膀,我俩也张开手搂住她。
“小虎!小坤!”仙仙惊喜地尖叫。
晚些时候,我们和仙仙暗中约在红楼无人的小庭院中见面,三人都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
在被庞大的光柱,不断交相映照的夜幕下,仙仙告诉我们,在我们走后不久,她的师傅老炳,接到了徐四虎的生意。
之后,她随着老炳,来到云阳市上交货,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我们。
“那你没有收到我们的信吗?”小虎问。
“没有。我们很快就出发了。”仙仙着迷地看着夜空中变幻的光影。
“还说让你带一瓶家里的辣椒粉。”我吃着千饭,味道实在叫人难以下咽。
“真没想到,老炳居然会做这样的活计。”
“我也没想到,师傅居然会做这样的……这样的东西,不过,福沙的钱也不好赚啦,毕竟年轻人都像你们一样走光了。”仙仙撅着嘴,用手指点着我。
“你倒是不害羞,和那些……那些技师站在一起!”
“你可真够讨厌的,我那不是穿着衣服呢吗。”
“小心那胖局长看上你!”
“那苦日子可就熬到头了!”仙仙和我斗嘴,没看到小虎的不悦。
“怎么,你还真喜欢这丫头片子啊?”我用胳膊肘顶顶小虎。
小虎欲言又止,倒是仙仙害羞地拍开我。
我小声抗议,“还不让人说话啦?”
庭院中的红色灯笼也亮起来时,我们怕被多事之人看到,便离开了。
顺着楼中专门给大牲设置的悬空秘径,来回拐了五六次,仙仙率先走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临别前,她站在窄小的过道儿上,用手指着大堂口的屏风处说:“师傅和我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了一扇刺着老虎的屏风,徐老板说那是照他刺的。”
我点头,从漆黑的高空向下望,在数十条错综复杂的空中廊道缝隙间,闪着微弱荧光的大堂,看起来遥不可及。
“我不喜欢那上面的老虎,总觉得那老虎的表情淫·邪又霸道。我也不喜欢徐老板,他老用眼神刺我,让人毛骨悚然的……”
小虎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仙仙忽地不敢说了。
小虎说:“在这里别说这些话,让人听见会有麻烦的。”
仙仙点点头,有点怯怯的样子,似乎不舍得和我们分别。
她说:“这儿这么大,装多少人都像装蚂蚁似的,让人心里挺害怕的。”
我说:“这洗浴城这么气派,看你就是受不得好的命。”
这回仙仙没有急于和我拌嘴。
她还是有些怅然若失的:“师傅还要在这里待两天,要不我在师傅那儿对付两宿吧。”
小虎伸手和她握了握。
过了许久,他在黑暗中轻轻对仙仙讲,“别怕,我们会保护你,去吧。“
仙仙点头,拉开那间澡堂的后门,一道热气腾腾的暖黄色光束倾斜而下,她闪身钻了进去。
……
仙仙的到来,让我们的工作热情大增,尽管可能一天也碰不到她一面。
洗浴城太大,不重要的人太多,但我们仍抱着希望,希望在某一个上等的堂子里碰见她。
很偶尔的,我们在清洁池子时,看到仙仙带着一队机械技师过来。
人的欲·望被激发到极点,理智往往就像坏死的神经一般,焉头葺脑。
而她,始终保持着出水芙蓉般的清澈与单纯。
有一次,我们躲在仙仙的维修室偷懒,把蒸湿的小衫脱了打赤膊,她原本正一边和我们闲聊,一边给机器上油。
她拎起一块撕扯碎的人工皮肤,嘴里叨叨:“瞧瞧,瞧瞧!都给弄坏成什么样儿了!”
我凑上去,想趁机摸一把,被仙仙推了回来。
她说:“不是我骂你,小伙子,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呐。”
我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新鲜。”
仙仙说:“呸,我在天字号那堂子可算见识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可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下次你们来看看,徐老板又带了好几拨人来,那局长,啧,两面派。”她站起身,无意回头正看到小虎胸前的文身。
仙仙愣了一下。
她当然知道,洗浴城里的小弟,都要文老虎的规定。
但没想到,小虎的这只如此狼狈,加上长时间在潮湿的环境里,他的伤口一直没好,留了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疤痕。
小虎注意到仙仙的目光,咳嗽一声,装作无意地伸手,要把小衫穿回去。
仙仙一把抢走那件湿乎乎的衣服,眼睛里忽地涨满了眼泪。
她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问,“都这样了,怎么不说话的?”
小虎仙山的:“抹了好几天药,也没见好。”
“那就请假!那就瞧大夫去!这都长坏了!”
小虎低着头,让仙仙一顿数落。
我插话:“你就别说小虎了,你看,我的也没怎么长好。”
“你皮糙肉厚的。”仙仙破涕为笑。
“我们出来这么一会儿,得回去了。”小虎重新披起衣服,“我们就是来瞧瞧你。”
“你得注意,别着水了。”仙仙嘱咐。
小虎笑了笑,准备和我一起猫着身溜出去,仙仙又跑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盒创伤药塞给小虎。
她的胳膊上露出好几片青紫。
我奇怪,问她怎么弄的,仙仙有点避讳。
她拉下袖子,支支吾吾地解释,是组装零件时候碰伤的。
我继续追问,她只好又补充说,有两次活儿没做好,徐老板当众丢了脸,逢场打骂两句,剩下的什么也不肯再说。
离开仙仙的小屋后,我跟小虎说:“仙仙胳膊上的伤,可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我们得往她在的堂子多跑跑,天字号要真像她说的那样,可别让人给欺负了。”
小虎好久没接话,过了半晌才闷闷地说:“谁敢欺负仙仙,我跟谁拼命。”
又隔了半个多月,我们没等来拼命的机会,仙仙却失踪了。
我托在天字号续茶倒水的大牲帮忙打听。
他回来告诉我说,仙仙从没在天字号露过面,天字号的其他大牲也没听说过这么一号儿人,问我是不是记错了。
我说不可能,她在那儿专门负责技师维护的,连云阳市的执法局局长,都在天字号里歇脚。
那大牲一脸鄙夷又无奈地说,局长早就升级去了特字号了,包间儿,隔音隔人的。
我把这些话转述给小虎。
小虎放下手里的活儿,和我一起偷偷去了仙仙住的房间。
那正是个上客的时间,到处都是步履匆匆的小弟,人人头上三把火,急得像要去送命,没人顾得上我俩。
我们拉开房门,地上到处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表演道具,有三五个人还坐在镜子前勾脸,像是要去登台的戏子。
她们看见我们,都惊叫一声,连忙把衣裳的门襟拉拢好,又缩到一旁窃窃私语。
我抢过去,蹲在她们身边,问:“你们看到仙仙没有,她去哪里啦?”
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对着镜子描眉画眼。
有个正贴花黄的女的答道,不知道,没瞧见,又反问我们是她什么人。
我正要和她发作,小虎从后面拉了我一下。
他走过来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条布手绢散开,里面包着一片薄薄的镂花金箔钗头。
那女的瞧见钗头,笑嘻嘻地拧过身子问我们,想打听什么事。
小虎说:“我们半个多月没见到仙仙了,想知道她去哪里了。”
那女的道:“仙仙虽然和我们同屋,但是不怎么说话,姐妹几个都在不同的汤子场儿,倒是能帮你问上一问。”
小虎又问:“你们最近一次见到仙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女的皱着眉,想了想:“上个礼拜?上上个礼拜?软!青青,上次徐老板来接仙仙,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叫做青青的女的,也看到了金箔钗头,赶忙爬过来说:“徐老板和仙仙那点事儿,还不是小半个月前就开始啦?”
“徐老板怎么会过来接仙仙?”
青青的口气有点酸:“那还能怎么回事儿?徐老板一早就看上仙仙了,经常大晚上过来给她单独开小会,有时还要派人过来把她接走,晚上也不回来,这丫头是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啦。”
“对啦对啦,你这么说,上次还看见,徐老板在堂子口儿逗弄她来着,仙仙是不识好歹,让徐老板当众下不来台,挨了顿打……”
我和小虎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徐四虎怎么会看上仙仙?
这是唱的哪出子戏,她怎么从来没和我们提过?
青青看出我们的心思,又说:“仙仙成天都在特字号里送技师,那可都是徐老板亲自带过去的贵客,谁要是想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再说了,仙仙那丫头长得又俊又挺拔……”
小虎的眼睛一下红了,他猛然把那金箔钗头撂在地板上,朝着青青的脖子就掐了过去。
我赶忙去拉他,没想到,三两下根本拉不住,眼看青青翻起白眼、吐出舌头,我抄起一个洗笔筒砸在小虎额头上。
小虎的额头涌出血水。
他撒开青青,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低沉沙哑地吼叫:“不准你这么说仙仙,不准你这么说她!”
青青被另外两个女的拉过去扶胸倒气儿。
等她缓过来也急了眼,插着腰,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扯着嗓子喊:“我看仙仙就是个臭婊·子!一天到晚的和那些技师混在一起,真的假的、假的真的,不被男人惦记才怪!”
“这回八成就是被徐老板接走金屋藏娇了,你们俩就是跑断腿,也别想找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