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90号盒子入土为安

伍周氏楞了一下,轻轻笑了声:“图南。伍图南。”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

像羽毛般透着下坠的意味,有着笑意,和说不出的情意:“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伍周氏牵过伍子的手,缓慢的在其掌心,写下了这两个字——

图南。

写完后,她又牵过伍花的手,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写下——

图南。

伍子感受着掌心酥麻的痒,感到无比惊奇。

娘识字不多,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怎么能说出这种带着高深的话。

伍周氏放下伍花的手,“你们的爹是蓝天上的鹰,注定要飞翔的。”

她躺平身子,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伍子应了声,往伍周氏身边又拱了拱。

此刻,万籁俱寂,连彻夜不休的虫子也入了梦乡。

伍子甜甜睡去,错过了在深蓝夜空中,略过窗沿的黑影。

伍周氏望着窗户外碧蓝天空上,庞大展翅的黑影。

眸中的光亮,逐渐化作泪,滴落了下来。

泪滴滑过她难得红润的脸庞,一并捎带走了微弱的呼吸。

黑影藏进深蓝色的云层中。

似乎是鹰。

……

肉,还未熏成伍周氏满意的深褐色。

前两日,伍子蹲在窑炉边往里折柴火时,她站在升腾的热气中摇头:“至少还得十日。”

一日两日,第三日开始,伍子便再没爬山拾捡过木柴了。

燃了几日的窑炉,如今和伍周氏的身体一般冰凉。

肉还悬挂其上,离深褐色差一些。

伍子看着伍花取下被老鼠咬了许多缺口的肉。

他愣愣的站着,又看到伍花将肉修成了方块。

切下的边角,塞进了伍子的嘴里,干巴巴盐啧啧,一点都不好吃。

伍子说道:“姐,味道不好,再熏几日吧?”

伍花并不回答,只将肉抱在怀里闷着头走,走到了门口才想起似的,回头换了声伍子:“去找王棺材。”

熏肉从伍花手里,传递到鲤夫王棺材手里这一天,就是伍家的重要日子了。

王棺材提着猪肉,迎着猛烈的太阳看了又看,嗅了又嗅。

而后垂下手:“可以打一副薄木头,明儿一早来抬。”

说着,提肉便要进屋。

却被伍花挡住了路。“王叔,您好人做到底,找些人帮俺娘入土成不?”

伍花两手换来换去,扭着衣角,将本就紧绷的衣服,变得彻底贴在了身上,“这恩情俺一定报答,做牛做马……”

王棺材并不搭腔,他只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的伍花。

伍子蹲在门边,瞅见了王棺材的目光感到奇怪,便也侧头去看已经声泪俱下的姐姐。

王棺材显然比伍子明白那是什么。

他换了副表情,抬着布满老茧的手,给伍花擦眼泪:“别哭了。叔明天帮你们,不止帮娘下葬,还给娘办得风风光光。”

他的手,从伍花脸上移到肩膀,轻轻的摩擦着。

他笑着:“俺可受过娘不少照顾。今后啊,俺来照顾你。”

他如树皮般粗糙的手,从肩膀滑到了伍花的腰。

伍花牵着伍子,感恩戴德的给王棺材鞠了三个躬,回到家里给伍周氏梳洗打扮。

刚收拾整齐,王棺材就带着人,抬着棺材来了。

棺材改成了厚松木,表面还刷了亮晶晶的防虫油。

伍周氏走的风光又体面,由王棺材一手操办。

刻了墓碑,撒了纸钱。

坟前一口一个娘,让跟来看热闹的都笑开花。

而伍花却只是抿着唇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掉眼泪。

不知道是为土里的娘,还是自己。

伍子以为全是肉的功劳的想法,在伍周氏入土的当天晚上,便被打破了。

上午穿白的王棺材,在晚上换了一身红,笑嘻嘻的进来,拉着伍花的手便要走。

伍花垂着头,温顺的跟在身后,早料想到了的样子。

可伍子没料想到。

他跟了几步:“姐,你去哪儿?”

没有回答。伍子以为她没听清,便凑近了些:“姐,你去哪儿?”

伍花仍不搭腔,只低垂眼帘,由着泪珠子簌簌的往下落。

“姐,你哭什么?”他抬头看到王棺材手里捏的发红的手腕,“疼吗?”

伍子握住王棺材覆在伍花手腕上的手,“松开我姐。”

可手不松,反而越捏越紧。

伍子眼睛红了,他用了浑身力气,开始一根一根将手指掰开。

手却又如吸铁,一根刚起,还没碰到下一根,便又复原了。

伍子又急又慌,大声嘶吼重复着:“松开我姐!你松开我姐!”

伍子没了办法,长了嘴就咬。

牙齿刚合拢,一个带风的巴掌,便朝着伍子的头,呼啸而来,生生将他掀翻在地。

伍子摔得似乎浑身都碎了。

他哀嚎着,却仍强撑着身体,想往前扑,因疼痛而咬紧的牙中还是那句:“你松开我姐。”

王棺材松开了伍花。

却不是因为伍子不停歇的叫嚷,而是因为伍花徒然疯癫般的辱骂。

她的衣服乱了,头发松了。

白皙的脸颊上,是鲜红的巴掌印。

可她却不知痛一般,挥舞着手中生了锈的镰刀,如同一只发狂的母狼。

虚影重叠着。

伍子仿佛看到了娘。

曾一模一样的疯癫着,挥舞镰刀,站在伍子和伍花的身前。

伍子开始痛哭。

这是伍周氏去世后,他第一次哭泣。

而这种哭泣,也远不如伍花哭的文雅好看。

伍子是乡野的哭法。

张着大嘴,野兽般嚎叫,身子在土地中翻滚,整个人都成了泥土色。

他双腿向上伸张踹动着,两只手则在身上撕扯抓挠。

本就破烂的短背心,成了条布挂在身上,随着翻动姿势,在半空中甩动。

伍子嗓子很快就哑了。

他觉得很痛,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只是很痛。

痛的让他不知所措,只能大张着嘴。

大张着已经发不出丝毫音节的嘴,妄图能够缓解这突如其来不知缘由的疼痛。

周围的人都说,伍子是中了邪。

“一定是白果花没吸够伍周氏,便转移到了伍子身上。”

“这东西还能转移?”

“那可不,你是不知道,村头秦家那三兄弟,现如今呦……”

人群一边议论,一边从伍家破烂的小门撤走。

王棺材混在其中,慌慌张张逃到门外,才终于高声喊了一句:“不给人就还钱!不然明儿我还带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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