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周氏楞了一下,轻轻笑了声:“图南。伍图南。”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
像羽毛般透着下坠的意味,有着笑意,和说不出的情意:“背负青天而莫之天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伍周氏牵过伍子的手,缓慢的在其掌心,写下了这两个字——
图南。
写完后,她又牵过伍花的手,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写下——
图南。
伍子感受着掌心酥麻的痒,感到无比惊奇。
娘识字不多,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怎么能说出这种带着高深的话。
伍周氏放下伍花的手,“你们的爹是蓝天上的鹰,注定要飞翔的。”
她躺平身子,轻轻叹了口气:“睡吧。”
伍子应了声,往伍周氏身边又拱了拱。
此刻,万籁俱寂,连彻夜不休的虫子也入了梦乡。
伍子甜甜睡去,错过了在深蓝夜空中,略过窗沿的黑影。
伍周氏望着窗户外碧蓝天空上,庞大展翅的黑影。
眸中的光亮,逐渐化作泪,滴落了下来。
泪滴滑过她难得红润的脸庞,一并捎带走了微弱的呼吸。
黑影藏进深蓝色的云层中。
似乎是鹰。
……
肉,还未熏成伍周氏满意的深褐色。
前两日,伍子蹲在窑炉边往里折柴火时,她站在升腾的热气中摇头:“至少还得十日。”
一日两日,第三日开始,伍子便再没爬山拾捡过木柴了。
燃了几日的窑炉,如今和伍周氏的身体一般冰凉。
肉还悬挂其上,离深褐色差一些。
伍子看着伍花取下被老鼠咬了许多缺口的肉。
他愣愣的站着,又看到伍花将肉修成了方块。
切下的边角,塞进了伍子的嘴里,干巴巴盐啧啧,一点都不好吃。
伍子说道:“姐,味道不好,再熏几日吧?”
伍花并不回答,只将肉抱在怀里闷着头走,走到了门口才想起似的,回头换了声伍子:“去找王棺材。”
熏肉从伍花手里,传递到鲤夫王棺材手里这一天,就是伍家的重要日子了。
王棺材提着猪肉,迎着猛烈的太阳看了又看,嗅了又嗅。
而后垂下手:“可以打一副薄木头,明儿一早来抬。”
说着,提肉便要进屋。
却被伍花挡住了路。“王叔,您好人做到底,找些人帮俺娘入土成不?”
伍花两手换来换去,扭着衣角,将本就紧绷的衣服,变得彻底贴在了身上,“这恩情俺一定报答,做牛做马……”
王棺材并不搭腔,他只从头到脚,打量着面前的伍花。
伍子蹲在门边,瞅见了王棺材的目光感到奇怪,便也侧头去看已经声泪俱下的姐姐。
王棺材显然比伍子明白那是什么。
他换了副表情,抬着布满老茧的手,给伍花擦眼泪:“别哭了。叔明天帮你们,不止帮娘下葬,还给娘办得风风光光。”
他的手,从伍花脸上移到肩膀,轻轻的摩擦着。
他笑着:“俺可受过娘不少照顾。今后啊,俺来照顾你。”
他如树皮般粗糙的手,从肩膀滑到了伍花的腰。
伍花牵着伍子,感恩戴德的给王棺材鞠了三个躬,回到家里给伍周氏梳洗打扮。
刚收拾整齐,王棺材就带着人,抬着棺材来了。
棺材改成了厚松木,表面还刷了亮晶晶的防虫油。
伍周氏走的风光又体面,由王棺材一手操办。
刻了墓碑,撒了纸钱。
坟前一口一个娘,让跟来看热闹的都笑开花。
而伍花却只是抿着唇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掉眼泪。
不知道是为土里的娘,还是自己。
伍子以为全是肉的功劳的想法,在伍周氏入土的当天晚上,便被打破了。
上午穿白的王棺材,在晚上换了一身红,笑嘻嘻的进来,拉着伍花的手便要走。
伍花垂着头,温顺的跟在身后,早料想到了的样子。
可伍子没料想到。
他跟了几步:“姐,你去哪儿?”
没有回答。伍子以为她没听清,便凑近了些:“姐,你去哪儿?”
伍花仍不搭腔,只低垂眼帘,由着泪珠子簌簌的往下落。
“姐,你哭什么?”他抬头看到王棺材手里捏的发红的手腕,“疼吗?”
伍子握住王棺材覆在伍花手腕上的手,“松开我姐。”
可手不松,反而越捏越紧。
伍子眼睛红了,他用了浑身力气,开始一根一根将手指掰开。
手却又如吸铁,一根刚起,还没碰到下一根,便又复原了。
伍子又急又慌,大声嘶吼重复着:“松开我姐!你松开我姐!”
伍子没了办法,长了嘴就咬。
牙齿刚合拢,一个带风的巴掌,便朝着伍子的头,呼啸而来,生生将他掀翻在地。
伍子摔得似乎浑身都碎了。
他哀嚎着,却仍强撑着身体,想往前扑,因疼痛而咬紧的牙中还是那句:“你松开我姐。”
王棺材松开了伍花。
却不是因为伍子不停歇的叫嚷,而是因为伍花徒然疯癫般的辱骂。
她的衣服乱了,头发松了。
白皙的脸颊上,是鲜红的巴掌印。
可她却不知痛一般,挥舞着手中生了锈的镰刀,如同一只发狂的母狼。
虚影重叠着。
伍子仿佛看到了娘。
曾一模一样的疯癫着,挥舞镰刀,站在伍子和伍花的身前。
伍子开始痛哭。
这是伍周氏去世后,他第一次哭泣。
而这种哭泣,也远不如伍花哭的文雅好看。
伍子是乡野的哭法。
张着大嘴,野兽般嚎叫,身子在土地中翻滚,整个人都成了泥土色。
他双腿向上伸张踹动着,两只手则在身上撕扯抓挠。
本就破烂的短背心,成了条布挂在身上,随着翻动姿势,在半空中甩动。
伍子嗓子很快就哑了。
他觉得很痛,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只是很痛。
痛的让他不知所措,只能大张着嘴。
大张着已经发不出丝毫音节的嘴,妄图能够缓解这突如其来不知缘由的疼痛。
周围的人都说,伍子是中了邪。
“一定是白果花没吸够伍周氏,便转移到了伍子身上。”
“这东西还能转移?”
“那可不,你是不知道,村头秦家那三兄弟,现如今呦……”
人群一边议论,一边从伍家破烂的小门撤走。
王棺材混在其中,慌慌张张逃到门外,才终于高声喊了一句:“不给人就还钱!不然明儿我还带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