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没心情搭理她,敷衍了几句,打开灯后,直奔整个屋子的下水道。
这女人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温温柔柔的,素质也还不错。
她常年怕自家的下水道堵了后,影响楼上住户,于是,专门给叫师傅装了个铁砂网。
这可真是帮了顾思大忙了。
天意啊——
顾思钻进水箱里卸开了下水道,他拿了个铁钳子,极细心地在铁砂网上搜索。
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个时候气温骤降,把一些杂物都给冻住了,顾思在一堆污秽中,翻出了两节人类的小手指,应该是没粉碎得了的。
顾思如获至宝一般,将它给带了回去。
紧接着,连夜通知周蟠、崔法医、痕迹检验部、技术部等人,迅速就位,针对他找出来的新尸体部分,立刻进行分析。
DNA检测表明,该手指和被肢解的女尸系同一人。
可是,技术部在指纹数据库里筛查后,却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枚手指上的指纹,它并不是白流苏的!
——而是黎梓熙的!
黎梓熙曾经在某次公安局扫黄打非过程中,被当场抓获,在公安局里留下过指纹记录!
天!
怎么会!
顾思猛地一拍脑袋!
他双手紧攥,长长吐了一口气。
“啊……我们都被骗了!”
“我们都被引入了一个误区!我们都知道黎梓熙仿妆技巧高超,能够假扮白流苏,却没有想过白流苏她也是可以假扮黎梓熙的啊!”
“天哪!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为什么没有想通!白流苏她自己就是画家,而且是水平不低的那一种!”
“自始至终,出现在外卖车上抛尸、前往tonightclub辞职、前往婧州火车站,并故意留了人脸识别记录的,根本就不是黎梓熙,而是仿妆过后的白流苏!”
“全都是白流苏!我们都被她骗了!通缉黎梓熙我们怎么可能通缉得到!她早都已经死了啊!”
顾思拿镊子,捏起物证袋中已经腐烂了一半的小手指。
他闭上眼长叹:“天……她要是将这指头,再在破壁机里搅打十分钟,或者是楼下的802住户没有在下水道装铁砂网,或者这个时候是夏天,皮肉早已腐烂了的的话,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让这家伙给逍遥法外了!”
顾思拿出手帕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们这回,可真的是凭运气破的案啊·……天时、地利、人和……还真不是我们能力有多强,而是老天放过了我们!”
顾思“眺当”一声,将自己颓然砸在了硬柳郴的椅子上。
他抖着手打口袋摸出一根烟,慢吞吞的,点燃。
“……呃。”周蟠等顾思发泄完情绪之后,清了清嗓子,“那个,能让我说两句吗?”
“说。”
“你这不对啊。”
“哪里不对?”
周蟠摇摇头:“你还记得过来领尸体的夏知秋女士吗?那一看就是白流苏的妈妈,她们长那么像,而且夏知秋做过DNA分析,确定她和死者存在亲子关系,你知道的,DNA不会骗人。”
顾思缓慢吐了口烟圈,他极缓慢地撩起眼皮:“那你又怎么会知道,黎梓熙不是夏知秋的另一个女儿呢?你当时也听到了,夏知秋亲口所说,她的二女儿白萍意从小被拐卖,到现在也还没有找到。”
周蟠一屁股跌坐在顾思身边,出了一身的冷汗:“顾思,你别说的这么吓人好不好?白流苏和黎梓熙是亲姐妹?她做得出这样的事?下得了这个手?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顾思低头抽烟,嘴角蔓出一丝极为凉薄的笑:“从小又没在一起长大,算什么亲人啊?”
……
你这一辈子,可有艳羡过其他人?
物质、精神、品格、爱人、子女……以及他人所拥有着的一切。
总有一样是你求而不得的。
无尽时间里,你是否一遍又一遍地嫌弃过自己,却又困在现实的牢笼里无能为力?
望着那些无法企及的梦想,忍受着无法满足的欲·望的折磨,幻想过从内到外都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他所拥有的一切……
幻想着,如果我是他,会怎样?
会不会比现在快乐?日子会不会好过很多?
可惜没如果。
眼见不甘随处有,须知世上苦人多。
黎梓熙的一生。都在承受着那些不甘,在欲·望和幻想的纠缠中挣扎浮沉,又倔强而执拗地不想认命。
黎梓熙被人贩子拐走的时候,还只有5岁,在一个茫茫的雪天。
那时,她还不叫黎梓熙,她叫白萍意,听上去土土的。
槟芜市与青市不同,它位于北方,很冷。
每到冬天,人走在马路上时,一双脚就好似要给冻掉了。
白萍意被爸爸妈妈带去游乐场玩,那天爸妈有点事,让9岁的姐姐白流苏,和她一起站在墙角下等着。
白萍意被冻坏了,她哭着闹着,让姐姐白流苏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白流苏不愿意,白萍意就满地打滚地哭。
她不能明白,要是爸爸妈妈在,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
姐姐从小被教着要谦让,要将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她。
白萍意揪着姐姐厮打,却被远处一个卖红薯的吸引了。
她手一指:“我要吃红薯啦!红薯暖和,你快给我买红薯!”
白流苏拗不过,走过去给她买红薯。
她走得太远,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里。
白萍意突然开始慌了。
一个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一个甜甜圈。
她接过来吃掉了。
她没有任何防备,在她幼小的思维里,所有好东西都是她一个人的,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甜甜圈上糖粉的味道。
太甜了。
那几乎透支了她一生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甘甜。
白萍意被拐卖了。
从那时起,芭比娃娃和漂亮衣服在她记忆中消失了,残留下的只剩了卑微和不甘。
她在破旧的火车站端着搪瓷碗,一个接一个乞讨过去的时候,衣着光鲜的家长,抱着自家孩子转过身去,还捂住孩子的眼。
仿佛她是个什么不堪的东西,看一眼都觉得脏。
可她同那孩子明明一般大,凭什么。
后来,她长到十四五,生得几分姿色,就被丢到夜场里陪酒。
狎弄她的是个中年男人,他将她的脑袋摁下去时,她不愿意,就被狠抽了一巴掌。
领班妈咪不住地赔笑,还当着那男人的面,打了她好几回。
凭什么。
白萍意也算努力了,十八岁就攀上了一位老板,求他帮忙办了个身份证——黎梓熙。
不然,她连名字都没有,客人和妈咪都叫她24号或小丫。
黎梓熙自学了仿妆,她的仿妆出神入化,可以轻松扮作任何一个人——中世纪的蒙娜丽莎都行。
不久,她被前来消费的颜孟祥发现了。
他们一拍即合,从此,她再不用去出台赚那一两个小钱了。
当她扮作明星,有了那一张或美艳或清纯的皮囊后,虽然还是花钱求欢,可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却大大不同,有时候还会温柔一些,像极了约会。
可有什么不同呢?
皮囊之下,一样空虚空白的灵魂。
或许她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攒上一笔钱,等到年老色衰,躲到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过着自己的新生活,然后一文不值的死去。
像一页被揉烂了的白纸,上面留不下任何东西。
直到颜孟祥付她钱,叫她扮作别人同他上床。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名字:白流苏。
她的姐姐。
她那买红薯时,一去不回的姐姐。
她清晰记得,自己在那个雪天被男人抱起来塞到车里时,白流苏抱着红薯,就站在不远处,带着一张面无表情而又冷眼旁观的脸。
白流苏看见了。
可她选择沉默。
黎梓熙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怎么,白流苏她混的不错?是这颜孟祥心目中的白月光?
似乎还有了一点名气,哈,真讽刺啊。
颜孟祥将那些视频传上了网,还大肆炫耀,瞧他那唱瑟劲儿,就跟升了天一样。
跟白流苏做有什么好炫耀的?
白流苏就真的比她好那样多?
白流苏后来找到tonightclub里,二话不说就扇了她一巴掌。
“婊·子!”
白流苏就跟疯了一样,将她拖进包厢,红着眼扯她的头发,左右开弓直扇了几十个耳光。
“你化我的脸,你凭什么化我的脸!你自己没有脸吗?你化我的脸!”
白流苏打累了。
黎梓熙走到一旁点上根烟,她稍稍扬了扬下巴:“怎的,姐姐,十几年不见,你的脾气比以前爆了很多呀。我离开之后,爸妈只宠你一个了吧?该养得很好了吧。”
白流苏愣在了那里,直勾勾的。
“你、你是……”
“你看呢?”黎梓熙轻飘飘吐了一口烟圈,冲她脸上。
白流苏的眼泪,“喇”地一下就滚落了出来,她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抱住黎梓熙。
而黎梓熙无动于衷,冷冷的。
白流苏闭上眼:“妹妹,瞧瞧,你现在过得可真潇洒。”
“潇洒?”
黎梓熙好似听到了天方夜谭,她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潇洒?哈!我没听错吧?潇洒!”
她抄起一个花瓶,狠狠向白流苏砸去。
花瓶落在白流苏额头上,白流苏眼睛扑闪了一下,一摸一手的血。
黎梓熙举着双手,歇斯底里,“去他妈的潇洒!你现在倒是好,拥有着无瑕的童年,良好的教育,名牌大学法律系,当过律师,有个稳定的男朋友,现在辞了职在做自由职业,还画画,搞艺术,真他妈的高档!而我呢?”
她指着自己,歇斯底里,“拜你所赐,我的人生是什么?从我能分辨出好坏起,我所有的人生就是张开腿,一文不值。”
她捂住眼睛哽咽,“我的人生一文不值。”
白流苏低下头,没说话。
空气,在那段彼此沉默的时间里,慢慢凝滞。
过了能有两三分钟,白流苏抬起头来,双眼定定凝视她,平静而深邃:“你凭什么认为,我的人生与你不同?”
“笑话。”
黎梓熙大笑着向后退去,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白流苏,“知道吗,你的话,是我今天听到过的,最大的笑话。”
她拉开门往出走,回头时,看见白流苏依然站在那里,眼里的光慢慢消失了。
一点一点,就像是星星溺死在黄昏里。
……
你被人生囚禁过吗?
如同嵌在墙壁里的观赏鱼,在那一方狭小的天地中游来游去。
知道水里充斥着两三年的食物,知道不久后你会死去,或者是迎接一个无望的结局,你是否还会用尽全部力气地存活?
充满朝气,不会日日惶恐,不会惴惴不安?
白流苏就是这样。
提心吊胆,在所谓的爱情里,一点点失去了呼吸。
白流苏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她19岁。
性教育的缺失,让她直到二十五六,都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那些事在她的家庭,甚至在整个社会中,都是个让人羞耻,并加以回避的话题。
燕绮蹭着她的脸讨好,说,“宝贝我们不戴套了吧,好不舒服,就像穿着雨衣洗澡,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她疼他,抱着他的脑袋,说,“好好好,那就不戴了吧,就这么一回。”
可是,就这么一回又一回,没个终结。
白流苏躺在手术台上,整个人都是懵懵的。
她感受得到手术刀的颤动,以及负压机将那些碎肉吸出来的抽·搐,就是感受不到疼痛,只是麻木。
她走下手术台的时候,回头看见医生垫在她身下的白布上,全都是血。
血迹是那种淋漓泼下来的,不是一滴滴溅上去的,成片滴下,像极了凶杀现场。
她的孩子,被丢在一个沾着污垢的塑料桶里。
成了一堆被搅碎的肉糜。
白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
白流苏哭的时候,燕绮会抱她,带着心疼的眼神,说,“你别怕,我在这里。”
真好啊,那个时候。
他风华正茂,她青春靓丽,风吹过来时很温柔,偶尔还会飘过来花的香味。
真好啊,那个时候。